薛明珠指尖蓦地一顿,鬓边幂离垂落的串子轻轻晃了晃。
方才还噙在唇角的那点笑意,像被指尖的凉意洇湿般,悄无声息淡了下去。
她垂着眼睫,将那道虚掩的门缝又推宽了半指。
绣着缠枝莲的锦缎袖口擦过冰凉的朱漆门楣,留下一道浅淡的印子。
不等她想明白此事,一阵急促,近乎杂乱的脚步声,裹挟着嘶哑到破音的呼喊,撞进了慈宁宫的檐下——
“太医!快传太医!太子府急招太医!”
来人是个穿着太子府侍卫服的小太监,墨色的袍子湿得能拧出水来,贴在单薄的身子骨上。
连腰间系着的玉带都歪歪斜斜滑到了胯骨。
他跑得发髻散了,几缕湿发贴在汗津津额头上。
冲到宫门口时,猛地一跤踉跄,捂着突突直跳的胸口弯下腰,一口气没上来,脸色白得像纸,只断断续续地喊:
“不、不行了……太子……殿下……快不行了!”
“淋了雨,发了高热……!”
“萧祁佑快死了?”
门外,刚皱着眉打量这乱象的萧祁睿,手指还紧握着腰间玉佩。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腕间猛一用力,差点儿把玉佩扯下来。
下一秒,他的眸子,骤然亮得像淬了火的寒星,唇角先是勾起一道极淡的弧。
转瞬便绽开一抹藏都藏不住的笑——那笑意从眼底漫到眉梢。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难道……难道他的好事,竟要提前了?
心底的狂喜压不住,喉间滚出低低的笑,越笑越响,最后竟近乎失态地低笑出声。
他早瞧着萧祁佑不对劲儿了。
方才在明德门,那人玄色朝服的袖口下,分明洇出了一点暗红——是血,还在往外渗。
那张脸,苍白得没半点血色,眼窝深陷,颧骨都凸了出来,活脱脱一副要死要活的鳏夫像。
骨瘦如柴,伤痕累累……怕是连夜里都要靠着汤药才能合眼吧。
萧祁睿捻了捻指尖,想起从前萧祁佑纵马射猎时的模样——箭术精准,身姿挺拔。
不过是淋了场雨,发了场烧,竟就到了“快不行了”的地步。
以前这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这可真是……太好了。
这说明什么?
萧祁睿指尖的玉佩转得飞快,眼底的光越发明亮——这分明是萧祁佑自己也意识到,他大势已去了!
比起将来活着受那无尽的磋磨:
储君之位旁落,心腹被一一剪除,甚至要对着自己俯首称臣,日日看他萧祁睿的脸色过活,倒不如现在借着这场病“走”了干净。
既能落个“为情所伤、情深义重”的好名声,还能让天下人都念着他的好——
痴情太子萧祁佑,天下第一痴情人,这名声多响亮,多体面!
多好啊。
他想着,唇角又忍不住往上翘。
等将来自己真登了大宝,甚至能“感念兄弟情分”,给他追封个好谥号。
“怀”太子,“哀”太子,还是“愍”太子?
“怀”字太柔,“哀”字太显,“愍”字又带着点家国忧思……
要不然叫“惠”?
仁恩溥洽,柔质慈民,既衬了他生前那点名声。
又不至于好到盖过自己这个新君,分寸刚好,不能再好了。
萧祁睿皱了皱眉,指尖的玉佩顿了顿——选哪个都好,可偏偏个个都合心意,倒真成了“幸福的两难”。
想到这儿,他猛地抬眼看向慈宁宫那扇朱漆大门,方才还染着笑意的脸,瞬间换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怆:
眉峰蹙起,眼底凝着“忧色”,连脊背都微微弓了些,活脱脱一副听闻兄长病危、急痛攻心的模样。
心头那点藏不住的笑意,只好死死压下去,压在喉咙口,化成一声若有若无的、带着哽咽的气音。
连带着脸颊上,被柔嘉公主扇耳光留下的淡红印子,此刻都像是染了胭脂似的。
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不就是这般模样?
他忽然想起方才来慈宁宫时的不情愿。
明明才从宫里出去没多久,母后就派了小太监火急火燎地传信,让他立刻折返。
这一听就是仓促行事,当时他还在马车上腹诽:
母后行事素来毛躁,办起事来半点没把握,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反倒把他这二皇子牵扯进去,平白惹父皇疑心。
可眼下看来,竟是他多虑了。
我的母妃,还是鸿运齐天的,运气真好。
这刚到慈宁宫门口,就撞见了太子府侍卫来传“病危”的消息!
“呵,笨人有笨福,新手手气足。”
萧祁睿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腰间的白玉佩,冰凉的玉色触着指尖,却压不住浑身沸腾的热意——
这感觉,就跟从前在王府里赌牌九似的,刚一上桌,那副天胡的好牌,就自个儿跳到碗里来了!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眼底的笑意深了深,连带着敲击玉佩的节奏都快了几分——
果然,每次来见薛家大小姐,总是有好事等着他。
门内的薛明珠,在“太子殿下快不行了”那七个字撞进耳中的刹那。
只觉得心脏狠狠“咯噔”一下,像被殿外廊下那尊铜鹤的尖喙狠狠啄了记,连带着呼吸都骤然滞了半拍。
方才那点嘲讽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指尖那串流苏不知何时被她攥得死紧,冰凉的链节硌进掌心,竟生生将那软韧的流苏压变了形。
一缕缕丝线绞在一起,像极了她此刻乱成一团麻的心。
怎么会……说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沈若曦走了才几天,他竟就真的不活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薛明珠在心底狠狠掐灭——呸,这种蠢念头就该死!
皇后娘娘也怔在当场,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她细微的颤抖轻轻晃着。
脸色,此刻白了又白。
心里也在打鼓:这……这萧祁佑这时候不行了,那自己还用不用冒险?
天上这就掉馅饼了!
可现在萧祁佑突然病危,若是她这时候贸然按原计划行事。
万一出了半分纰漏,被人抓住把柄,岂不是反倒把这“馅饼”推到了别人手里?
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和祁睿可就全完了!
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