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沈大官人虽行事荒诞不羁,然在某些关节处却出人意料地靠谱。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原本环绕在净心湖祭台四周、惹人非议的莺莺燕燕、画舫花船,竟真个…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湖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唯余那座日益高大的木质祭台矗立湖心,在日头下投下清晰的倒影,总算有了几分祈雨法坛应有的肃穆气象。
凌云不敢怠慢,立时督促手下吏员,加紧采买一应祈雨所需之物:三牲祭品、香烛纸马、旌旗法器…等等。又将祭典流程反复核对,确保无误后,方硬着头皮,前往二堂向明府王知远禀报筹备进展,并请示祈雨的具体日期。
王知远听罢禀报,面无表情地翻了翻凌云呈上的物品清单并流程草案,自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他提起朱笔,在历书上点了点,淡淡道:“筹备既已妥当…那便定在…后日辰时三刻开坛罢。一应细处,你…好自为之,莫要再出纰漏。”
“是!卑职遵命!”凌云忙躬身应下,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总算…将此棘手的差事推进到了最后一步。
然,他此口气尚未松完,王知远却猝然将手中文书往案上重重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凌云吓了一跳,忙垂首肃立。
只听王知远冷哼一声,语气陡然转厉:“凌云!你近日…行事是越发放肆了!净心湖上,夜宴聚饮,招伎侑酒,吟风弄月…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成何体统?!你让州府来的彼些外人如何看待我宁海县廨?!如何看待本县?!嗯?!”
他愈说愈气,声线亦拔高了几分:“祈雨乃庄严大事,关乎民生社稷!岂容尔等如此儿戏?!简直…荒诞至极!”
凌云心下叫苦,知此事终究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辩解道:“回禀老爷!此事…此事实有内情!乃是…乃是沈秀才沈文…硬要设宴,赵师爷亦在场…卑职…卑职亦是推脱不得…绝非有意…绝非有意荒唐…”。
王知远闻此,目光闪烁了一下,似对沈文并赵师爷有所顾忌,然面色依旧阴沉,斥道:“哼!推脱不得?便是推脱不得,亦该知晓分寸!现今闹得沸沸扬扬…尽是些…不堪入耳的传闻!尔之清誉何存?县廨体面何存?!罢了!此事暂且记下!祈雨之事若再出半分差池…两罪并罚!定不轻饶!滚下去罢!”
“是是是…卑职告退!定当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凌云如蒙大赦,忙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二堂。
直至走出老远,他方直起腰,揩了一把额角的冷汗,长吁一气。总算…又过了一关。虽挨了顿训斥,然看来明府老爷亦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未真正深究。
刚回至押司房坐下,尚未饮口茶缓口气,门外便传来一阵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帘被猛掀开!巡检赵大虎那魁梧的身影,挎着腰刀,大步走了进来!
凌云忙起身行礼:“卑职参见巡检大人!”
赵大虎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他:“行了!虚礼便免了!”他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押司房内另外两名书吏。
那两名老吏何等识趣,立时起身,躬身道:“巡检大人,凌勾当,您二位慢谈,我等…先去库房核对祭品数目…”言罢,便低着头,快步溜了出去,尚顺手带上了房门。
气氛…瞬变得有些压抑。
凌云心下忐忑,不知此位“活阎王”猝然造访,所为何事?莫非…是因彼些离谱的传闻,来寻自家麻烦?还是…为那桩该死的婚事?
赵大虎却不言语,只是背着手,在公廨内踱了两步,一双虎目在凌云身上来回扫视,仿在审视一件…货物?良久,他方停下脚步,盯着凌云,沉声开言,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老子问你!明府老爷…把祈雨的日子…定在何时了?”
凌云一愣,未料他问的是此个,忙答道:“回巡检,老爷定在…后日辰时三刻。”
“后日…辰时三刻…”赵大虎低声重复了一遍,目中精光一闪,猛一拍大腿,“好!时辰正好!”
他再次望向凌云,语气猝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狂热?“小子!你…想不想当官?!想不想…穿上彼身青袍?!坐上…彼官椅?!”
凌云被他此突如其来的、直白无比的问题,问得懵在当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赵大虎却不耐烦地一摆手:“少跟老子装模作样!不想当官,你费尽心思脱了贱籍,挤进此县廨作甚?!回答老子!想!还是不想?!”
凌云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想!”
“好!算你小子尚有点志气!”赵大虎面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那老子…现今便给你指一条…通天捷径!”
他目光灼灼,语出惊人:“老子的巡检之位…乃是世袭的武职!按规矩…老子若是…嗯…暂时‘因故’不能视事…便可由家中子弟…代行其职!若子弟年幼…便可由…女婿暂代!”
凌云闻此,心下剧震!猛瞪大了眼!女婿暂代?!难道…
赵大虎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狞笑一声,续道:“老子彼不成器的儿子…年岁尚小,不堪大用。然…老子若‘病’上一场…此巡检的差事…便可顺理成章地…落到老子彼‘贤婿’的头上!只要…坐上此位子…哪怕只是个‘暂代’…那亦算是…迈进了官门槛!有了此层履历…日后…老子再使使劲…转正…亦并非难事!”
凌云听得心跳如鼓,口干舌燥!此…此简直是一条…一步登天的捷径!虽…虽风险极大!然…诱惑亦极大!
他强压下心下的激动,深纳一气,努力让自家的声线保持平静,提出了最紧要的问题:“巡检…此法…虽好,然…然‘因故不能视事’、‘女婿暂代’…此等大事…恐怕…并非巡检您…一言可决罢?需得上报州衙、乃至…兵部核准,此…此需得…有…有足够分量的人物…点头首肯…方可操作罢?”他紧紧盯着赵大虎。
赵大虎闻此,非但未有愠色,反面上露出一丝极度自豪的神色,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凌云的肩膀,傲然道:“好小子!问到点子上了!算你有点见识!不错!此等事…自然需得上面有人!而且…得是…通天的人物!”
他挺起胸膛,声线带着无比的自信:“老子…昔年曾在陈尚书府上…当过数年护院!深得老大人信任!现今虽数年未见,然香火情分犹在!老子早已见过老大人,此事…他…点头了!”
陈尚书?!点头了?!!
凌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先前所有的疑惑、所有的难以置信…在此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赵大虎一个武夫巡检,敢夸下“保举为官”的海口!
难怪他能说动县丞在彼荒唐的“保官文书”上签字画押!
原来…他背后…竟真个…藏着一位兵部的“老大人”!一位…能直接影响武职任免的…通天人物!
此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赵大虎看着凌云震惊失神的模样,满意地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道:“如何?小子!现今…你可信了?老子…可曾骗你?此条通天路…老子…给你铺好了!就看你…走还是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