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亭的门敞着,像一只被撬开的牡蛎。两摞砖块叠在门边,勉强支撑着铁皮门页,让它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开放姿态。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老远能听见铃声,按道理里面应该有隔音效果。
魏语生怕(不知道她这么着急的动力源于何处)电话中断,拽住我的手腕,掌心潮湿而灼热。
我们小跑过去,脚步声在台阶和公园小径上回响。铃声越来越近,像一根银线,牵引我们。
狭窄闷热的空间,最多容得下两双脚。我们挤进去,肩膀相撞。几度推搡下,她一把抓起听筒,侧身转过来,面朝我,背贴着玻璃。空间总算显得不那么拥挤,至少不会动弹不得。
“你过来。”魏语一只手突然按住我的后颈,将我按过来,太阳穴撞上她的颧骨,听筒就如同一块花甲肉夹在我们听觉系统中间。
电话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紧张的声音:“你好,请、请问大师在不在?”每个字裹着电流的杂音,带有喘息和局促的惶恐,好像灾难电影里缩在沉没轮船里等不到救援的龙套。
这个男人找大师,大师是谁?
我们沉默了,没有回答。一旦我们说话,他就会听出来我们不是什么大师,而我们又好奇他找那个什么大师有什么目的,所以耐心的等他会不会继续说下去。
电话里的男人似乎是崩溃了,电磁波递过来一双膝盖跪地的闷响,男人连哭带泣,声音颤抖:“我、我后悔了……早知道就该听大师您的话,不去买那几个股票,现在我亏没了……求求你,帮我算一下未来股票走向,等我发财,我一定报答您!”
原来是个股民,说不定是被资本收割的韭菜。
不过他说什么请大师算一算,什么人能给他算出股市走向?股票大佬?
谜团又加深几个刻度,太多疑惑了。男人请求大师,却打了电话亭的号码。这里是人民公园,电话亭只有我和魏语两个。真的有大师吗,为何我没看到?
“喂,大师您听得见吗?”男人哭腔不止:“求大师一定要帮我啊,我半年的积蓄都亏光了。”
魏语无声叹息,有点可怜这个男人,然后同情的挂断电话。
咔嗒!
听筒扣回去,世界一片安静,孩童踢毽子的欢笑透过吸热玻璃传来,我额角留下一粒迷惑的汗。
“怎么还有这种事?”我说:“就算是打错电话也不太可能,电话亭的号码是固定的吗,就算拨错,号码位数应该不会太一样。”
魏语耸耸肩,“谁知道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相信天会塌下来,再离奇也不是没可能。”
突然,小径边上的草木翕动,伴随草坪被脚步碾压的清脆。
我们不约而同的交换一个眼神,这时外面出现陌生女人的声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声音低沉而圆润,像是一口古钟被轻轻敲响后泛起的余韵,每个字的吐纳都恰到好处,不疾不徐。
让人一耳便浮现出古装剧里,年过五旬,在金色大佛像前念经打坐,一身青灰色僧袍,面目慈祥又透着严肃的得道尼姑。
“来者何人?”魏语一秒入戏,飙文言文。
我们走出去,此刻,声音的来源踩着点从电话亭旁一棵海棠树后浮现。
与想象中的差异甚大,年龄大差不差,看着四五十岁了,头发还没白。
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却不是什么慈眉目善、佛法自然的师太,更像是一个放大街上都很难一眼脱颖而出的寻常妇女。
简单无华的单马尾系于后脑,单调的悬挂着,像是早上洗漱后随便抓一把扎上,几缕干枯的丝发从橡皮圈溜出来,遗漏在两鬓乱散。
嘴唇干瘪,嘴角有一道细小裂纹。黑色t恤洗的发白,领口松松垮垮,衬的她皮肤更加暗沉。
下身那条彩花系裙倒是鲜艳,裙摆一侧系一道结,露出半截晒得发红的大腿。走起路来裙角翻飞,而步伐却是出家人的那种沉稳。
脚下的洞洞鞋不知多久没洗了,鞋尖粘着泥土,还有几片草黏在鞋身的洞上,仿佛这些零散的生命是从她脚趾缝长出来的。
这身打扮,这不修边幅的造型,怎么也和得道高深人士凿枘不入。不过她手里珠串像是有意标明些什么,圈在手掌,右手拇指匀速推过每一颗佛珠,指腹与珠面接触瞬间会作微微停顿,仿佛指纹在聆听匀润质泽下的梵音。
女人走到我们面前一米半远的地方,双手如捧莲般合十,垂目,躬身微屈,道:“贫尼与二位有此法缘,阿弥陀佛。”说罢,抬眼生慈。
我们:“……”
这真的是出家人么……所谓人不可貌相,此人虽不修边幅,但好歹言行举止散发着悟性。不论是真是假,先客气的回应一下。
“师太不必多礼,今日有幸相会,你有啥说啥。”我说,挥手示意她平身。
师太点头,喜怒不形色,说道:“阿弥陀佛。方才电话里那位,确是贫尼旧识。前日为他观因缘、指迷津,奈何执念深重,未肯回头。今朝业果现前,方知悔悟……”她指尖轻轻拨动佛珠,声音如雨水渗透的檀香,“二位何故断了这通救苦之缘?”
原来是这样……不对!
师太是怎么知道电话里的内容的?这不对劲。
魏语也察觉出来,问道:“师太怎知电话之音?”
闻言,师太手中的佛珠停滞片刻。片刻后,师太闭目,单手竖起,指尖与鼻尖平齐,气韵相和:“冥冥之中自有主宰。”
我们:“……”
这怕不是骗子吧……
“阿弥陀佛”师太又说了声口头禅,佛珠重新拨动,发出清响:“既然这通电话由二位施主接起,便是冥冥中的因果必然。看来贫尼与二位确有宿缘,不如让贫尼为二位看看因缘。”
果然,这套路也太明显了……
魏语当即放下客客气气的姿态,不耐烦的说:“不用不用,我们之前看过了。”
师太不依不饶:“不贵的,30元一次。”
和某贞人比起来,的确不算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