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突然停了下来,抓在手里的一双筷子悬在半空,像一把双股剑直直的对准碗里最后一口饭,却又悬而未决,所以总是漂浮,无处落地。
“你觉得你无法不去寻找执念。”老头最后一个字音清淡,看样子是陈述,而非疑问。
我眼神不动的看着他,视线穿过静默的光,打结成某种无需证实。
老头慈祥的笑了笑,那副筷子总算从半空下降、翻身,筷头戳在泛着年轮的老木桌拼接的缝隙上,“是执念在找你,就像鲑鱼总会游回出生的溪涧。”
灯泡钨丝发出濒死的嘶鸣,我们之间沉重的空气忽暗忽明。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
“我该如何摆脱执念呢?”我发问,明知老头不会给我准确的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发问,仿佛我问出这个问题不是为了求解,而是扪心自问。
老头另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抚摸木桌翘起来的那条木板,顺着木板的边沿下滑,抵到突兀的那条木缝,“或许摆脱执念的钥匙,就藏在那些被执念浸透的褶皱里。”
“你是说,让我再见她一眼。”我惊讶,立即摇摇头,“那不可能,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如果你们命中还有缘分,如果你无法从中释怀,她也无法从中走出,且你们的轨迹存留交错的迹象,你们会遇到的。”
“假如不是呢?”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碎嘴,哪有那么多假如。但问题是,真的有那么多假如。
“假如,假如……”老头重复我的话,挑起筷子把最后一口饭赶进嘴里,像饿了三天的老虎,狼吞虎咽。“嗯……假如这,假如那,你也可以假如你们是的,不是么。”
“……”我无话可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太扯了。
假如我们真的还能相见,我又如何面对她?给她摘一枚褶皱的树叶,告诉她阴天曾经坠落这里,所以专属于青春的梅雨季是糜烂疼痛元素。风一吹,裹挟瘦弱街道的无望灰烬,黑白胶片的荷尔蒙总是闪烁断离的颗粒。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是比广告招牌还要真实。
老头不说话了,扒拉几下把碗里最后残留的几粒冷却的饭粒,用筷子赶进嘴里。
现在他碗里空空,泛着黑渍的牙齿上下起伏,皱纹把他的眼角拖曳的沧桑。
他举起筷子,“两根才算一副,一根其实也挑的起菜,但是只有遇到另一半才产生轻松自由。好似一根筷子的出生,目的就是遇到另一根筷子,然后它们贴在一起,这就是他们的使命。”
我耐心听着。
老头叹息一声:“一顿饭的时间是有限的,饭局结束,一切似乎都该结束。于是……”
老头把筷子架在碗上,这两只筷子平行,规规正正,宛如一座桥。
“于是它们是时候该歇下来,它们还在一个碗上,面向同一个地方。筷尖指向的地方,顺着线无限延长,它们都在前进。但是……”老头手指穿过两根筷子中间的空隙,没带任何接触,轻而易举的穿过,“在它们落地的那一刻,它们已经分开了。任由时间拽着皮囊,它们被拉长,但是也碰不到面了。它们是平行的,也许隔的很近,但轨迹不再交错……这是缘尽。”
我沉默好一阵,低沉道:“也就是说,我想再多也没用。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我们不会相遇了。”
“按道理,估计是这么个可能。但是……”老头说话特别有悬疑小说转折那味儿,轻轻拨弄其中一根筷子,使得那根筷子向内偏。
“按照原先固定的路线,是不会相遇。但是其中一根筷子的轨迹发生变化,正以微渺的角度,不断靠近、偏移。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交错,当年的因要讨回一个果。而这个果,即将在你们轨迹交错的那个奇点,开花。”
“你是说……”我整理一下思路,“意外因素的干预,导致两条线的交错……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
“万事皆有可能,”老头捋了捋扎人的胡须,风轻云淡的大笑:“我瞎说的,你问的那么认真,我就认真回答一次。”
“……”我有点冒汗,感觉自己被忽悠了,关键我得知被忽悠,还依然觉得他的忽悠很有道理。
灯泡开始挣扎,耀白的光线争先恐后的从发烫的钨丝蹦出来。
“要结束了,”老头感慨:“我说的是梦境。”
“有你在的梦境,结束方式永远那么千奇百怪。”我不禁吐槽。
“那就再见了,”老头微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我感觉我离你也近了。你说的旅行,我也期待。”
“唉?”最后一句话我没太明白,“啥意思啊?”
光芒遮盖我的视野,再次睁开眼,一缕强烈的阳光从透风网直直的投下,像跳水运动员,不偏不倚跳进我惺忪的睡眼。
“几点了?”我看一眼手表,“靠,十一点多了。”
“你才知道啊,”魏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脖子上挂着她的毛巾,手里提着漱口杯,牙刷和牙膏放在里面,杯口沾着水,看样子才洗漱回来。
“起床不叫我。”我抱怨,转念一想其实不错,要是她叫我,我就听不到后面了。
“看你睡那么死,不忍心打搅你的美梦。”
“谢谢,我发自真心的。”
魏语被我奇形怪状的表达弄的微微一怔,没多想,让我赶紧去洗脸刷牙,说一会儿就要上路。
我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起身,找到自己的洗漱用具走出帐篷。
外面阳光正好,但是我注意到天际一层厚重的,海绵一样的云正缓慢的汹涌卷来。
看起来要下雨,得知阴雨天气,现在就连阳光都散发着一股潮湿,如同暴风前夕,干燥的伏笔。
她和我会再见面吗?
我不敢想,既是见面,我也不能给她带来什么,除了复杂的梅雨天,我空荡的皮肉,搓不出一点开朗。
如此,还是不见为好。
尽管这么想,心脏的某个倾角正慢慢的挪移,犹如天上那抹逼近的云朵,给大地测度晴朗的计量。
我刷着牙,手把持牙刷机械的抽动,眼睛盯着脚下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发呆。
恍惚间,视力像是聚焦的弧线,石子越来越清晰,具体到上面每一道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却忽略了周身的芬绿。
石子上面的痕迹,就似结冰一样,阳光化不了。它期待另一场雨,一场不同于复刻却淋湿全身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