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夜里,总听见空义庄有动静,像是人在扫地……可那地方早没人住了。”老驿夫呷了口粗茶,砸吧着嘴。
沈舟不动声色,只问那义庄的方向,是否正对着十里外的老槐村。
老人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点头称是,又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怪就怪在,扫的不是满地落叶,而是……灰。”
沈舟执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灰。
十年前那场烧了半宿的大火,早已将义庄连同里面停放的七口薄棺焚为焦土。
事后,祖父命人将所有灰烬深埋,覆上三尺黄土,立碑镇之。
十年风雨,草木荣枯,那片焦土之上早已换了人间,哪还有什么灰。
可他知道,老驿夫说的灰,是哪里的灰。
是埋在黄土之下,十年未见天日的骨殖与残木之灰,是十年不散的怨与憾。
他谢过老驿夫,多付了三文钱茶水钱,起身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折转方向,循着记忆中那条早已被荒草吞没的小径,朝空义庄走去。
夜色如墨,弦月如钩,勉强为崎岖的山路镀上一层惨白的光。
断桥依旧,只是桥下的溪水早已干涸,露出嶙峋的乱石。
当年的义庄只剩下一圈低矮的残垣断壁,在夜风中呜咽,像个咧着嘴的骷髅。
沈舟寻了一处断墙的豁口藏身,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那片废墟的中心。
子时刚过,风声忽然静了。
义庄仅存的后门,那两扇早已腐朽的木板,竟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
紧接着,一柄悬在早已断裂的横梁上的旧扫帚,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取下,悄然落下。
它没有倒地,而是稳稳地立在青砖地上,帚头的细密竹枝如受惊般倏然分张,仿佛一根根僵直的手指。
然后,它动了。
没有半分迟滞,扫帚贴着地面,沿着砖石的缝隙,徐徐推动着一捧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尘埃。
它的动作极有章法,每向前扫出三尺,便会向后轻撤一尺,左挪三下,右摆四下,一丝不苟,精准无比。
沈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套扫法,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祖父亲手定下的规矩,名为“净界九式”,专用于清扫停灵之地,意在扫去尘埃,亦扫去不洁,安抚亡灵。
这本是守夜人的分内之事。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如狸猫般潜行至一截断墙后,看得更加真切。
那扫帚的轨迹并非随心所欲,每一下推动,都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极淡的墨色线条。
那不是墨,而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带着陈年火气的灰烬。
线条一道道连接起来,渐渐勾勒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沈舟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陈六。
陈六,十年前义庄的守夜人,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
当年那场大火,便是从他守夜的小屋烧起的。
尽管他声嘶力竭地辩解是天降火星引燃了屋顶茅草,但所有人都认定是他玩忽职守。
祖父震怒之下,将他逐出沈家,永不录用,并勒令他不得再踏入老槐村地界半步。
没过多久,就有人在村外的野地里发现了他的尸首,蜷缩在断桥之下,早已冻僵。
无人为他收尸,任由野狗分食,最后只余几根残骨。
此刻,那柄旧扫帚正用十年不散的执念,一遍遍清扫着自己的名字。
它将那些从地底渗出的灰烬,一点点聚拢,最后在已经腐烂殆-尽的门槛内侧,堆成小小的一堆。
那个位置,恰好是陈六生前被逐后,再也无法踏入的地方。
十年了,他还在值更。
沈舟心中一阵酸楚。
他缓缓从藏身处走出,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这十年未休的魂灵。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一撮从老家灶膛中心取出的灶心土。
他走到那堆灰烬前,蹲下身,将温热的灶心土轻轻混入那冰冷的灰堆之中。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对一个熟睡的人耳语:“陈六,你已值完更,该歇了。”
话音刚落,那柄兀自扫动的扫帚猛然顿住。
竹制的帚柄发出一阵细微的“嗡嗡”轻颤,像是人的筋骨在抽搐。
几息之后,它缓缓地、极其人性化地转向沈舟,顶端两根因陈旧而劈裂的断枝,微微向下摆动了一下。
像是在颔首致谢。
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咔”声响起。
坚韧的竹柄上出现第一道裂纹,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
片刻之间,整柄扫帚在一阵密集的碎裂声中彻底崩解。
竹条寸寸断裂,却未散落四方,而是极其规整地坠落在地,恰好将那堆混着灶心土的灰烬围在中央,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宛如一座微型的、孤寂的坟茔。
风又起了,吹过残垣,带走了最后一丝异样。
天色蒙蒙亮时,沈舟带着一把短铲回到义庄。
他想将这捧最后的灰烬连同扫帚的残骸一同掩埋,给了却这桩心事。
然而,当他走到那“坟茔”前,却愣住了。
一夜之间,在那圈断裂的竹条内外,竟生出了数茎从未见过的异草。
草叶细长,形如悬铃之舌,通体翠绿。
沈舟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叶子翻看,只见叶片背面,青色的脉络竟清晰分明地组成了两个极小的篆字。
值毕。
沈舟的手指松开,那片叶子随风飘回草丛。
他明白了,这片土地已经接纳了陈六,天地为他记下了这十年的功过。
不再需要他动手掩埋,任何人为的干涉,都是一种打扰。
他默默后退三步,对着那圈青草与灰烬,对着这片空无一物的废墟,深深拱手一揖。
起身时,一阵东南风拂面而来,风中夹杂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叮”响,清脆悦耳,仿佛是某个行路人终于卸下了肩上沉重的担子,发出的那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
此事已了。
沈舟转身离开,心中却并未感到轻松。
陈六的执念散了,可他心中某些深埋的东西,却仿佛被这阵风吹开了表面的浮土,露出了一角。
十年前那场大火,疑点重重,绝非天降火星那么简单。
如今想来,祖父当年的雷霆之怒,更像是一种急于了结此事的掩饰。
一桩陈年旧事被解开,却引出了更多深藏的谜团。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更久远的一些事,一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
他脚下的路,似乎不再是通往远方,而是通往那被尘封的过去。
这条路,或许会引着他,回到那个被暴雨和雷鸣笼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