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无风,可那缕乌黑如焦的发丝却在棺角轻轻颤动,像是被看不见的呼吸吹拂。
归藏童的小手轻轻覆上泥土,将发丝埋入灵骸稻田最深处,动作轻柔得如同安葬一个熟睡的孩子。
“你烧了账,可债还在。”他喃喃,声音稚嫩,却带着某种跨越千年的冷意。
张宇胸口剧痛,守墓印的裂痕已从左胸蔓延至右肩胛,皮肉之下仿佛有铁链在缓缓收紧,每一次心跳都像被钉入一枚锈钉。
他踉跄后退一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耳边却骤然响起第三道声音——
低沉、沙哑,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亡魂在低语:
“第一百一十次……我们开始还债。”
他猛地睁眼。
灵骸之心,那团悬浮在稻田中央的无形核心,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节奏搏动。
一、二、三……缓慢而沉重,每一次跳动都引得整片空间微微震颤。
张宇呼吸一滞——这节奏,竟与记忆中父亲插秧时踩进泥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哒、哒、哒……”
那是他童年最熟悉的声响。
父亲弯着腰,赤脚踩进水田,竹竿点地,稳稳撑住身子,一株秧苗便落进泥中。
那根竹竿,是他五岁那年亲手削的,后来断了,母亲把它缝进了他的旧鞋垫里,说“护根”。
而现在,那根断竿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已被灵骸稻穗浸染成青玉色,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符纹,像是沉睡了百年的血脉终于苏醒。
“律脉断处,有根生。”墨娘子的声音微弱如烟,只剩一缕黑气盘旋在张宇头顶,她的魂火已近乎熄灭,可眼神依旧如刀,“金边小花,是‘锁魂沟’的引路标——张家的债,埋在北方荒脉最深处。”
张宇抬头,望向稻田中央那朵孤零零的金边小花。
花心微微震颤,竟浮现出一道残缺地图:荒山叠嶂,沟壑如刀劈,中央一点幽光,标注着三个古篆——锁魂沟。
冤墨童跃上他肩头,眸光如墨,毫不犹豫咬破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符。
符成刹那,虚空中浮现出一片焦土废墟,百纸飘飞,纸面尽是冤魂名姓,层层叠叠,压成一座纸狱。
“百纸狱亡魂所指,非地府,非阴司。”冤墨童声音冷峻,“是‘初链之渊’——幽冥道起始之地,也是……你母亲最后出现的地方。”
张宇瞳孔骤缩。
母亲失踪那年,他八岁。
村里人说她疯了,夜里赤脚走入山中,再未归来。
父亲从不提她,只在每年清明,默默在田头插一株白花。
可现在,那朵金边小花,竟与母亲鞋垫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他低头,指尖颤抖地摩挲着那根青玉色竹竿。
这不只是父亲的农具,也不是母亲的护身符——它是钥匙,是灵骸稻田与现实血脉共鸣的媒介,是张家守墓人传承的信物!
“你别去。”归藏童突然拽住他衣角,仰头望着他,那张与幼年张宇一模一样的脸上,竟浮现出近乎恐惧的神色,“那沟里有‘我’。”
张宇蹲下身,与他对视,声音低沉:“你说的‘我’,是张家的我,还是……他们的饵?”
话音未落,手中竹竿猛然震颤!
嗡——
一道幻象自竿尖炸开:北方荒脉深处,一道幽深沟壑横亘大地,寒雾如刀,沟底锈链缠绕,层层叠叠,如同巨蟒盘踞。
每一环铁链上,都刻着一个“张”字,古老、扭曲,像是用血写成。
而在链心最深处,一缕残魂被铁钩贯穿,钉在虚空之中。
那面容……
张宇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母亲。
她双目紧闭,发丝散乱,唇边却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她没死。”墨娘子突然低语,黑烟缭绕,“她被‘链’住了,魂不入轮回,魄不归阴司——是‘守’,也是‘祭’。”
张宇握紧竹竿,指节发白。
原来如此。
张家世代守墓,不是守护坟茔,而是镇压一条链——一条连接阴阳、贯穿千年的锈链。
而他,不是偶然觉醒系统,不是命运垂青,他是被选中的还债人。
第一百一十次轮回,债主上门。
他缓缓站起身,灵骸稻田在他脚下泛起涟漪,金边小花随风飘落,化作一道光痕,指向北方。
竹竿轻点地面,整片灵骸空间的稻田虚影被投射而出,化作一条由灵光铺就的路径,直指锁魂沟。
“我去。”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归藏童没有再阻拦,只是默默退后一步,蹲回田埂,继续插下那株发光的稻苗。
童谣再次响起,走调而阴森: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可这一次,稻穗不再金黄,而是泛起铁锈般的红。
张宇转身,走向灵骸出口。
墨娘子化作一缕黑烟,缠上他手腕,如护符般沉寂。
冤墨童跃回肩头,眸光如墨刃。
就在他即将踏出灵骸空间的刹那——
身后,归藏童轻声说:
“记住,沟底的骨头……都是女人。”
张宇脚步一顿。
风,再度吹过稻田。
金边小花尽数凋零,飘向北方。寒雾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锁魂沟底,死寂得连心跳都成了罪过。
张宇每踏出一步,脚下枯骨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是踩在千年的叹息上。
那些白骨皆为女子身形,蜷缩跪伏,头颅齐齐朝向沟心深处,仿佛至死仍在朝拜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
冤墨童化作一道墨线贴地疾行,如蛇游于幽冥边缘,墨光微闪,探向那盘踞沟底的锈链。
“别碰!”墨娘子骤然低喝,可已迟了。
墨线轻触链环的刹那,冤墨童猛地抽身,整道墨影剧烈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倒飞回张宇肩头,化形后嘴角竟渗出墨血。
“链……有记忆。”他喘息着,瞳孔剧烈收缩,“它在反噬窥视者。”
张宇凝神望去,那锈链果然泛起诡异波纹,铁环之上浮现出斑驳幻象——
七代之前,暴雨倾盆的张家祠堂。
一名青年被族老拖出,脸上烙着“逆”字,皮肉焦黑,却仍嘶吼不止:“她转世千次,我也等千次!你们锁得住她的魂,锁不住她的命!”他双手死死攥着一截青竹,正是如今张宇掌中之物。
而祠外,一名素衣女子被铁链贯穿肩胛,缓缓沉入地底,双目紧闭,唇角却扬起一抹与今日母亲残魂如出一辙的笑。
“那是……守墓人的初代。”墨娘子魂火轻颤,声音里竟有罕见的悲悯,“这竹,曾是定魂桩——插进地脉,钉住阴根,也钉住了她。”
张宇心头一震。
原来这根竹竿,从来就不是农具,也不是信物,而是刑具,是祭器,是钉住轮回的桩。
他低头看着手中青玉色的竹竿,符纹隐隐发烫,仿佛回应着地底深处某种血脉共鸣。
灵骸之心在他胸腔内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像在重演父亲插秧的脚步——哒、哒、哒……那不是劳作的节奏,是封印的咒印,是张家代代相传的镇魂之律。
就在此时,雾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半透明,身缠百链,每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末端,都系着一抹模糊的残念——女子的残念。
她们无声漂浮,如风中残烛,却又被那身影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轻轻抚过。
“你娘的魂,我锁了三世,也护了三世。”锁魂郎开口,声音如铁磨砂石,却奇异地透出一丝疲惫,“阴司要她魂飞魄散,地府要她永世不得轮回,是我用链替她承劫,用痛替她挡灾。”
他抬手,虚空中浮现那缕被铁钩贯穿的残魂——正是张宇母亲。
她依旧闭目,可气息未散,魂光虽弱,却纯净如初,未被阴气侵蚀。
“接链者,可取魂归体。”锁魂郎目光落在张宇身上,仿佛已等了千年,“但从此,你便是‘守恨人’——背负张家七代女子之痛,代代轮回,不得解脱。”
他不是没动心。
母亲的魂就在眼前,只要接过那链,就能带她回家。
可代价呢?
是成为下一个被钉在命运桩上的守墓人?
是让自己的女儿、孙女,也如这些枯骨一般,跪伏在这沟底,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是来还债的。
他是来撬根的。
就在这死寂凝滞的刹那,脚边忽然一凉。
归藏童不知何时已跪在枯骨之间,小手狠狠插入沟底黑土,挖出一抔焦黑如炭的泥土,猛地塞进张宇掌心。
“种下去……”他仰头望着张宇,眼神诡谲而执拗,嘴角竟勾起一丝近乎疯癫的笑,“让它也疼。”
那土,是灵骸稻田最深处埋过焦发的那一抔——曾孕育过“律缚”初形,也吞咽过归藏童的哭声。
张宇低头,看着掌心这抔黑土,又望向那缠绕百链、仿佛镇压着千年怨恨的锈铁。
风停了。
骨寂了。
连母亲的残魂,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手,五指松开——
黑土,无声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