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打翻的浓墨,再次严丝合缝地笼罩了这片幽深的群山。白日里鸟鸣虫啭的生机被无边的寂静取代,唯有山洞外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或是风穿过石缝时发出的、如同冤魂呜咽般的低鸣。山洞内,那盏用以照明的简陋兽脂烛火,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投下幢幢晃动的、扭曲的巨大黑影,仿佛蛰伏在暗处的精怪,正伺机而动。光影明明灭灭,映照着铺位上几张陷入沉睡的脸庞,呼吸声此起彼伏,却驱不散这夜晚山林固有的、深入骨髓的阴森。
浩南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身下垫着的干草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柔软,变得硌人起来。白天的种种疑虑,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罗子福领口那刺目的口红印,翩翩那反常到令人心底发毛的温柔与隐忍,霍恒看似戏谑实则可能别有深意的否定,青娥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喘不过气。他在铺位上辗转反侧许久,直到后半夜,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才终于战胜了纷乱的思绪,将他拖入了沉沉的睡眠。
然而,他并未能得到安宁的休憩。一场超出他理解范畴的、无比真实而沉重的梦境,正悄然将他席卷,将他拖入一段属于翩翩的、充满苦涩与伤痛的过往。在梦中,他失去了自己的身体,视角变得飘忽而奇异,最终,竟与一个年幼女孩的视线完全重合……
**【梦境·昆仑之殇】**
眼前不再是阴暗的山洞,而是云雾缭绕、仙气氤氲的昆仑仙山。白玉为阶,琼楼玉宇掩映在苍翠的古木与缭绕的云霞之间,灵鹤清唳,瑞兽隐现,一派祥和神圣的景象。他,或者说“她”,正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边缘甚至起了毛边的素色仙裙,独自站在一座华丽仙府冰冷的廊柱之下。
廊柱的另一端,是温暖得刺眼的阳光。一个身着锦袍、面容威严的中年仙君(那感觉告诉她,这是她的父亲),正满面慈爱地抱着一个年纪更小、穿着崭新粉色罗裙的女童。那是幼时的青娥。父亲的手中拿着一支流光溢彩、雕刻着精细鸾鸟纹路的玉簪,他笑着,小心翼翼地将玉簪簪入青娥柔软的发间。青娥的母亲,一位妆容精致、仪态万方的女仙,站在一旁,嘴角含着满足而优越的笑意,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与女儿身上,仿佛那是她整个世界。
而“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深秋冰冷的风,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孤零零地落在“她”沾着尘土的鞋边。那温暖的笑语声,那融融的亲情,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一丝一毫也传递不到“她”所处的这片阴影与寒冷之中。
“娘……”“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带着哽咽的呢喃。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帕子,这是记忆中早已模糊的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是她汲取温暖和勇气的唯一来源。她多么希望父亲能回头看她一眼,哪怕只是淡淡的一瞥。可是,没有。父亲的眼中,似乎只有那个穿着粉裙、备受宠爱的妹妹。
几个穿着光鲜法袍的师兄弟嬉笑着从廊下经过,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故意用力撞了她一下,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们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嘲笑:“看哪,没人要的野种又在这里碍眼了!”“快走快走,别沾了晦气!”
尖锐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里。浩南能清晰地、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那股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委屈与酸楚。眼眶瞬间变得滚烫,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蓄满,然后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那种被至亲无视、被同伴欺凌的孤寂与痛苦,沉重得让他(她)几乎无法呼吸。
场景骤然破碎、重组。
依旧是昆仑仙山,却是在一株花开如霞、绚烂无比的千年桃树下。此时的“她”已经长大,成为了身姿窈窕、容颜清丽的成年翩翩。她身边站着一位同样貌美、笑容看起来十分温和亲切的女仙。
“翩翩,我们会永远是好朋友的,对吗?在这偌大的昆仑,只有你我知心。”那女仙握着翩翩的手,语气真挚动人。
翩翩(浩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能被认可、被需要的感觉,是如此珍贵。她用力地点头,刚想回应这份友情……
然而,异变陡生!
那女仙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扭曲,变得狰狞而贪婪。她猛地从广袖中抽出一把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捅进了翩翩的腹部!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天赋太好!只有你死了,师傅才会看到我,我才能得到他老人家的真传!”冰冷的话语,比刀刃更加刺骨。
“呃!”浩南(翩翩)猛地弓起身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腹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温热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染红了素雅的仙裙,那刺目的红色,在粉色的桃花映衬下,显得格外恐怖与绝望。比身体剧痛更甚的,是那被最信任之人背叛、所有温情表象被无情撕碎后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荒谬感。原来……所谓的友谊,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至极的骗局!
画面再次模糊、转换。
仙山月夜,清辉遍洒。他(她)看到翩翩站在一株月光下仿佛会发光的琼花树下,对面是一位身着月白长袍、丰神俊朗、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皎洁月华的仙君。那是夜华仙君,传闻中是昙花仙子与太阴星君之子,身份尊贵,气质清冷卓绝。
“夜华……我……我喜欢你。”翩翩红着脸,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无比的真诚。
夜华仙君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双映着月光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星辰。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翩翩微凉的手指,“我知道。我也心仪于你。”
那一刻,浩南(翩翩)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动与甜蜜。仿佛吃下了世间最甜的蜜饯,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带着琼浆的芬芳,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柔和而美好。夜华牵着她的手,走遍了仙山的每一个角落,看云海翻腾,观星河流转,在瑶池畔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那段时间,是翩翩灰暗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正闪烁着光彩的日子。
可是,这用尽全力抓住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碎裂得如此彻底。
不知从何时起,夜华仙君的身边,多了一个眉眼柔弱、我见犹怜的凡间女子。那女子说话总是细声细气,带着几分依赖,眼神却时常在翩翩不注意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拨。
“翩翩姐姐,我和夜华是真心相爱的。你对他恩重如山,就不能……成全我们吗?”凡间女子依偎在夜华身边,怯生生地说道。
而夜华仙君看着翩翩,昔日那双盛满温柔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翩翩,我需要你的一半仙骨。唯有你的仙骨,蕴含太阴与草木精华,才能助她脱胎换骨,立地飞升。如此,我们三人方能……永远在一起。”
“不……你不能……”翩翩(浩南)惊恐地后退,难以置信这荒谬而残忍的要求。
但夜华仙君没有丝毫犹豫。他抬手,强大的仙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将翩翩牢牢禁锢。随即,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将灵魂都硬生生撕裂扯碎的剧痛,从脊椎、从四肢百骸的深处猛然爆发!
“啊——!”那是比刀捅、比任何肉体伤害都要惨烈千百倍的痛苦!仙骨,乃是仙根道基,被生生剥离,如同活生生抽走一个人的脊梁与魂魄!
浩南(翩翩)清晰地“感受”到那维系着生命与修为的根本被强行抽取,生命力随之疯狂流逝。而在极致的肉体痛苦之上,是那颗被彻底践踏、碾碎的心。她眼睁睁看着夜华仙君将她那半截闪烁着莹莹清光、却沾满她血泪的仙骨,小心翼翼地渡入那凡间女子体内;看着那女子周身光华大盛,修为暴涨,脸上露出得意而满足的笑容;看着夜华仙君与那女子相视而笑,眼中只有彼此,仿佛她这个付出惨痛代价的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用完即弃的工具!
“为什么……为什么……”她想嘶吼,想质问,可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无尽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却洗刷不掉那刻骨的耻辱与绝望。心底那份曾经炽热如烈火的爱意,在这一刻,彻底熄灭,化为了冰冷死寂的、一触即散的灰烬。
“啊——!”
浩南猛地从铺位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悸的尖叫,胸口剧烈起伏,如同刚刚逃离溺水之境。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单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他的眼眶控制不住地泛红、湿润,梦中那一次次叠加的委屈、背叛、剧痛与心死,那沉重得几乎将他压垮的绝望感,依旧清晰地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那不是旁观者的唏嘘,那是切肤之痛,是感同身受的悲戚。
洞外的天色依旧是一片沉郁的墨蓝,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那盏兽脂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只留下一小摊凝固的油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唯有微弱的、清冷的月光,从洞口狭窄的缝隙吝啬地透入些许,勉强勾勒出洞内物体的模糊轮廓。
浩南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怜悯与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转头看向了山洞另一侧,翩翩所在的铺位。
月光恰好有一缕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似乎睡得正沉,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淡而温柔的笑意,仿佛正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境之中。
然而,在亲眼“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在浩南的眼中,这完美的、温柔的睡颜,此刻却像一张精心绘制、脆弱无比的面具。那笑意背后,他仿佛能看到堆积如山的委屈,看到被友情刀刃捅穿后留下的疤痕,看到被爱情背叛抽走仙骨后那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与荒芜。那不是一个天生温柔似水的仙子,那是一个在无数次伤害与背叛中,被迫用坚硬外壳包裹起破碎内心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翩翩不像传说中那些清冷孤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经历的痛苦太多,失去的太多,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温柔与隐忍,或许正是她在这残酷的仙途与世情中,所能找到的、最后的自我保护的方式。
可是……新的、更深的疑惑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浩南的心:既然过往如此悲苦,充满了利用与背叛,那她为何要离开昆仑,来到这凡间?她选择罗子福这样一个堕落、不堪的凡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是真的如她表面所做,寻求一份平凡的慰藉与救赎?还是……这看似温柔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与她悲惨过往相关的、更加深沉、更加不为人知的可怕目的?罗子福在她眼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一个寄托?一个工具?亦或是……一个复仇计划中的棋子?
浩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里,那细微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要面对怎样的危险,无论真相有多么沉重和黑暗,他都一定要弄清楚!他不能再被这表面的平静所迷惑,不能再让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陷入可能的、未知的危险之中。这个看似庇护他们的山洞,因着翩翩那深不可测的过往与目的,已然变成了一个更加诡异、更加令人不安的谜团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