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州城的秋天总是来得又早又急，才过重阳，风里就裹着刺骨的凉意，吹得街旁的梧桐叶簌簌往下落，铺了满地金黄。霍恒裹着件月白色的薄棉斗篷，蹲在城隍庙前的糖画摊旁，手里攥着根刚做好的糖蟋蟀，晶莹的糖丝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却没心思咬——他已经盯着街口看了半个时辰，等着那个或许会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小公子，您都在这儿蹲三天了，还等啊？”糖画张师傅一边舀着融化的糖稀，一边笑着打趣，“说不定那促织早就被宫里的人忘了，哪还会有消息传来。”
霍恒咬了口糖蟋蟀，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的那点焦躁。他晃了晃马尾发髻，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脑门上：“不会忘的，我家‘墨玉银须蟀’那么厉害，肯定能赢。”
话刚说完，就见街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几个穿着驿站驿卒服饰的人骑着快马，手里举着明黄色的卷轴，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尘土，朝着县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是京城来的驿卒！”有人喊了一声，街上的百姓瞬间围了上去，好奇地跟着驿卒往县府跑。霍恒也赶紧站起身，把剩下的糖蟋蟀塞进嘴里，提着斗篷的下摆，跟在人群后面跑——他知道，消息来了。
县府门口早已挤满了人，周县令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领着府里的差役和官员，恭敬地站在台阶下，脸上满是紧张和期待。驿卒翻身下马，展开明黄色的卷轴，用洪亮的声音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滕州书生成名所献促织‘墨玉银须蟀’，于御花园斗虫大会中力克群雄，更胜西域进贡‘赤龙蟀’，深得朕心。特赏成名白银百两，破格授予滕县主簿之职，即刻上任；滕县县令周文彬举荐有功，连升三级，调任济南府同知。钦此！”
话音刚落，周县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卷轴连连磕头，声音激动得发颤：“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围的官员也跟着跪拜，嘴里喊着“万岁”，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百姓们更是炸开了锅：“成秀才要当主簿了！”“还是皇上亲自赏的官，真厉害！”“这下成秀才再也不用被差役欺负了！”
霍恒站在人群外，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心里却没多少欢喜。他知道，这官职是“墨玉银须蟀”赢来的，是成名用儿子的性命和自己的屈辱换来的，这热闹的背后，藏着太多的悲凉。
没过多久，成名就从家里被请到了县府。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站在满是官服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周县令拉着他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成贤弟，恭喜恭喜啊！你这可是一步登天，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成名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明黄色的卷轴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谢皇上恩典。”
霍恒看着他落寞的样子，悄悄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成大哥，你要当主簿了，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和嫂子了。”
成名低下头，看着霍恒清澈的眼睛，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是啊，小公子，都要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愧疚。
接下来的几日，滕州城都沉浸在喜悦中。周县令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去济南府上任，走之前还特意给成名送了套崭新的官服和一顶乌纱帽，嘴里说着“以后还望成贤弟多关照”，那谄媚的模样，比之前斗虫时还要夸张。
成名的家里也热闹起来，以前从不往来的亲戚和乡绅都提着礼品上门道贺，说些“早看出成贤弟非池中之物”“以后还望成大人多多提携”之类的话。成名只是客气地应付着，脸上始终没什么笑容，每次送走客人，都会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儿子的坟茔发呆，一言不发。
霍恒去过几次成名家，每次都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那只装过“墨玉银须蟀”的竹笼，轻轻摩挲着竹条上的纹路，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灵魂。他知道，成名心里的坎，还没过去。
正式上任那天，成名穿着崭新的青色官袍，戴着乌纱帽，站在滕县县衙的大堂前，接受属吏和百姓的跪拜。百姓们跪在地上，嘴里喊着“成大人万岁”，眼里满是期盼——他们希望这位经历过苦难的官员，能为百姓做主，不再让“促织之祸”重演。
可成名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跪拜的百姓，脸上没有半分官威，反而露出深深的愧疚。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诸位乡亲，快起来吧。我成名能有今天，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本事，只是靠一只促织罢了。这乌纱帽，是用我儿子的命换来的，我受不起大家的跪拜。”
百姓们愣住了，纷纷站起身，看着成名愧疚的眼神，心里都泛起一丝酸楚。是啊，谁忘了成秀才的儿子，是因为一只促织丢了性命？谁忘了成秀才曾被差役打得遍体鳞伤，差点家破人亡？这官做得再大，失去的亲人也回不来了。
霍恒站在人群最后，看着成名落寞的背影，心里也不好受。他悄悄走上前，指尖泛起淡淡的红光，轻轻拂过成名的肩头。淡红色的仙力像一股温柔的暖流，顺着成名的肩膀渗入体内，缓解着他心底的疲惫和痛苦。
“成大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霍恒轻声说，“可这官职不是只有不好的回忆，它能让你保护嫂子，能让你帮更多像你一样受苦的百姓，能让那些欺负百姓的人不敢再胡作非为。这是你儿子用性命换来的机会，你得好好把握，才对得起他。”
成名转过头，看着霍恒清澈的眼睛，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抬手抹掉眼泪，声音哽咽却坚定：“小公子，你说得对。我不能一直活在愧疚里，我要好好做官，为百姓做主，不让我儿子白白牺牲。”
从那天起，成名开始认真履行主簿的职责。他每天早早地来到县衙，处理百姓的诉讼，为受欺负的百姓主持公道；他走遍滕县的各个村落，了解百姓的疾苦，向上级申请减免赋税；他还特意下令，禁止差役再以“抓促织”为名欺压百姓，若有违反者，严惩不贷。
百姓们都说，成大人是个好官，比以前的任何一个官都要亲民，都要公正。可只有霍恒知道，每次处理完公务，成名都会独自去儿子的坟前，坐着说说话，有时候会拿出那只竹笼，轻轻放在坟前，像是在跟儿子分享自己的成就。
霍恒偶尔会去坟前看看，远远地看着成名的背影，不打扰他。他知道，心底的伤痕需要时间来慢慢愈合，仙力能缓解痛苦，却抹不去回忆。但只要成名能带着这份愧疚，好好做事，保护更多的人，那他儿子的死，就不算白费。
这天，霍恒又去了成名家，正好碰到成名在院子里教妻子识字。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泛着温暖的金光。成名拿着书卷，耐心地教妻子读着上面的字，妻子学得认真，偶尔会抬头对他笑，眼里满是温柔。
看到这一幕，霍恒忍不住笑了。他悄悄转身离开，深蓝色的身影在阳光里越走越远，马尾发髻晃得轻快。风里不再有之前的凉意，反而带着几分温暖的气息——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虽然有遗憾，却充满了希望。
走到街口时，霍恒看到糖画张师傅正在给一个小孩做糖蟋蟀，晶莹的糖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停下脚步，笑着说：“张师傅，给我也做一只，要跟‘墨玉银须蟀’一样的！”
糖画张师傅笑着答应，手里的糖勺飞快地转动着，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糖蟋蟀就做好了。霍恒接过糖蟋蟀，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心里满是欢喜。他知道，滕州城的秋天，虽然还有些凉，但总会慢慢暖和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