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的脸灰败,大厅里那几十个少府官员全都脸色煞白,一个字也不敢说。
整个主事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金钱跟皇权。
当这两样东西,用一种最不讲道理,也最野蛮的方式结合,压下来的时候,他们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泰山压顶。
所有的算计,倚老卖老,还有软抵抗,都在那面金光闪闪的令牌面前,被碾的粉碎。
李源没给他们任何喘息,或者消化这份恐惧的时间。
他只是平静的,走回到那个属于少府令的主位上,重新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冰冷的扫过台下那些,跟鹌鹑一样抖个不停的下属。
反击,才刚开始。
“赵月。”
他淡淡开口。
“在。”
赵月上前一步,从随身皮囊里,拿出了一大卷备好的羊皮图纸。
李源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股铁血味。
“自今日起,我少府所有工坊,司署,都得按照我定的北境军需生产计划,展开生产。”
他对赵月点了下头。
赵月马上把手里的羊皮卷,猛的展开!
那是一份,无比详细,也无比复杂的,生产流程图。
“北境军需生产计划第一条:标准化流程。”
赵月那清冷干练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内。
“马上废掉所有司署旧的那些复杂的生产规制!所有兵甲, 车舆, 箭矢的生产,必须严格按照天工院提供的统一图纸跟标准进行!”
“从每一个零件的尺寸,到每一道工序的时间,都必须分毫不差!”
“第二条:项目责任制。”
“军需生产,会以项目为单位,分给各个司署。每个项目,都会设明确的生产指标跟交付期限!”
“任务,会直接落到每一位主官,甚至每一位工匠头上!”
“完成者,赏!超额完成者,重赏!”
“延误者,罚!严重延误,害得军机受损者……”
赵月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官员。
“按战时军法,严惩不贷!”
轰!
如果说,之前的金钱跟皇权,只是让他们感到害怕。
那这份计划,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捅进了他们最核心的利益里!
废除旧规制?
统一标准?
责任到人?
限期完成?!
这...这简直是要了他们的老命!
少府为什么效率低?为什么到处都是毛病?
就是因为这旧规制,给了他们无数上下其手,捞油水,推责任的空间!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竟想用一套全新的,冷酷的,毫无人情味的规则,把他们所有的生存之道,彻底堵死!
这是在刨他们的根啊!
一瞬间,那股因为害怕被压下去的怨气跟愤怒,又烧了起来!
总要有人,站出来。
“令……令君大人!”
一个有点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颤巍巍的响了起来。
大家一看。
一个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穿着铸造场管事官服的老头,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是王陵。
在少府待了四十年,熬走了三任少府令,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整个少府资历最老,也最德高望重的老人。
连李贤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的叫一声“王公”。
他一站出来,所有受了委屈的官员,好像马上找到了主心骨。
王陵颤巍巍的对李源拱了拱手,脸上却是一副倚老卖老的倨傲。
“令君大人,恕老朽直言。”
他指着赵月手里的计划图,一副痛心疾首的样。
“您这计划,流程繁琐,条条框框,完全是不知变通!跟我大秦立国百年来的祖宗之法,更是背道而驰!”
“就说我们铸造场,一把剑的锻造,从选料到开刃,哪一步不是靠老师傅的经验跟手感?您现在非要定个什么尺寸标准,岂不是笑话?!”
“这做法,非但不能提高效率,反而会让我们这些老骨头,手足无措,更加耽误了北境的军需啊!”
“令君年轻,不知道里面的门道,老朽可以理解。”
“但还请令君大人,三思而后行,万万不能因一时冲动,乱了我少府的百年基业啊!”
他这番话说得,是“语重心长”,是“金玉良言”。
用“祖制”当盾,用“经验”当矛,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李源是个不懂业务,瞎指挥的黄口小儿。
他仗着自己的资历,仗着自己身后站着整个少府的官僚集团,第一个站出来,公然表示反对。
他相信,只要他开了这个头,就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这,是他们这些老人,最后的尊严跟体面。
有了他带头,台下马上响起一片小声的附和。
“王公说得对啊!”
“就是,外行指导内行,这不胡闹吗?”
“看来这位新令君,还是太年轻了。”
李贤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不易察觉的,勾起一抹冷笑。
年轻人,钱跟权,可不是万能的。
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你想动,就能动的。
然而。
李源的反应,又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跟王陵辩论,一句都没有。
他甚至都没去看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
他只是静静的,听他说完。
然后,他抬起眼皮,目光冷冷的,落在了王陵的身上。
那眼神,没愤怒,没不耐烦,只有一片,让人心悸的漠然。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冷得像冰。
“王管事。”
“你是在说,你无法按时完成,军需任务?”
这问题又快又狠,像把刀子直接捅向王陵的要害。
它马上就把一场关于“流程对错”的争论,变成了一场关于“能力与忠诚”的审判。
王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噎住了。
他苍老的脸,马上涨得通红。
当着这么多人面,他要是承认自己“不行”,那他这张老脸,还往哪搁?
可要是承认自己“行”,那就得捏着鼻子,执行这个该死的计划!
王陵仗着自己的老资格,仗着身后那么多同僚的支持,脖子一梗,硬着头皮顶了回去!
“令君这话不对!不是老朽无能,实在是这法子不通!要是强行推,非但无功,反有大过!到时候,这延误军机的罪责,不知,又该由谁来承担?!”
他这是,在反将一军!
你不是说延误军机吗?好!我告诉你,按你的方法干,才会延误军机!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好。”
李源,轻轻的点了下头。
他从座位上,慢慢站起。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得吓人。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看着这个,快要被激怒的年轻人。
李源没发怒。
他只是用一种,好像在宣读既定事实的,冰冷语调,当众宣布。
“铸造场管事王陵,消极怠工,延误军机!”
“按战时律法!”
李源的声音,突然变得森寒无比!
“就地免职!下狱查办!”
这话一出,全场的人都僵住了!
王陵整个人都懵了,他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年轻人,竟然...竟然真的敢动他!
而且,是用这种雷霆手段,不留任何余地!
“来人!”
李源没给他任何反应时间,一声厉喝!
两名早等在外面的,属于他的天工院亲兵,恶狠狠的冲了进来!
“把他,给我拖出去!”
“诺!”
两名亲兵一左一右,铁钳一样的大手,直接架住了王陵的胳膊。
“你……你们敢!”
王陵终于反应过来,他开始剧烈挣扎,老脸涨成猪肝色,嘶声力竭的咆哮!
“老夫为大秦效力四十年!你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罢我的官!凭什么抓我!”
“我不服!我不服!!!”
李源冷冷的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凭什么?”
“就凭,军法如山。”
亲兵们不再有任何犹豫,直接把这个惊呆了,还在不断咒骂的老人,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了主事厅。
他那凄厉的,不甘的嘶吼,还在大厅里回荡,却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李源环视全场。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每一张,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惨白,扭曲的脸。
台下,那些刚刚还在附和王陵的官员,此刻全都低着头,浑身抖的跟筛糠一样,连大气都不敢喘。
李贤那张原本还挂着一丝冷笑的脸,早就僵硬,血色褪尽。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无尽的,骇然。
狠!
太狠了!
李贤心里发寒。这不是杀鸡儆猴。
这是当着一群猴子的面,斩了一匹德高望重的老马!
那股血淋淋的冲击力,比任何话都管用!
在所有人那近乎窒息的目光中,李源平静的,坐了回去。
他看着铸造场管事那空出来的位子,淡淡开口。
“公输石。”
一个身材魁梧,满手老茧的中年匠人,从赵月身后走了出来。
他,正是天工院的首席大匠。
“马上起,由你,接管铸造场。”
“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第一批,符合标准的新式秦剑,从流水线上下来。”
“做不做得到?”
公输石对李源,郑重的,单膝跪地。
他的声音,沉稳又有力,充满了对技术的自信。
“院主放心!”
“保证,完成任务!”
李源,点了下头。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台下那群,已经彻底被吓破了胆的,少府官员身上。
“还有谁,”
他淡淡的问道。
“有异议吗?”
整个大厅,安静得可怕。
再没人,敢出言反对。
李贤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
自己,彻底,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