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宫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壁,模糊而遥远。赫连桀垂首立在凌玄霜身后,感官却异常清晰地将殿内每一道投向他的视线——好奇的、鄙夷的、怜悯的,尤其是北漠使团那边难以掩饰的震惊与痛惜——都放大成了刺骨的寒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尊严之上。
袖中那枚玉符,在经历了方才那杯“赏酒”的极致屈辱后,已彻底冰凉,死寂得如同他此刻的心。骨髓深处的冰髓刻纹稳定地散发着寒意,既是枷锁,也奇异地让他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宴席仍在继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凌玄霜偶尔与女帝或近臣低语,侧脸在宫灯映照下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毫无波澜。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后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凌迟的赫连桀,仿佛他只是一尊无关紧要的摆设。
直到女帝似有些倦了,抬手示意乐声稍歇,目光掠过席间,随意问道:“北漠今年除了例贡,可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儿?朕记得,北漠雪山深处,似乎产一种会发光的玉石?”
副使察哈尔刚经历献舞之辱,脸色依旧苍白,闻言连忙起身,恭敬回道:“回陛下,确有此玉,名为‘月华石’,因其在暗处能散发柔和清辉,如月华流淌而得名。只是此玉极难开采,深埋于雪线之上险峻之处,今年……未能寻得品相上佳的,故未敢献于御前。”
女帝闻言,略显失望,淡淡“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凌玄霜却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冰珠落玉盘,清脆却带着寒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月华石虽难得,但北漠王子身上,说不定倒藏着更有趣的东西。”她说着,缓缓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赫连桀。
刹那间,赫连桀感觉周身空气都凝固了!骨髓深处的刻纹猛地一胀,传来清晰的警告刺痛!
她知道了?她发现萧清弦给的玉符了?
不可能!他自认隐藏得极好,气息也完全收敛!
凌玄霜并未看他袖口,而是凝视着他低垂的脸,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赫连桀,本王记得,你北漠王族成年时,似乎会获赠一枚传承玉珏,以象征身份与力量?你那枚玉珏,如今何在?”
传承玉珏?
赫连桀心头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荒谬和悲凉淹没。他那枚象征王子身份的传承玉珏,早在王庭覆灭、他被俘之时,便已被凤栖的军官搜走,不知所踪。凌玄霜此刻提起,无非是换个方式,再次当众剥开他的伤口,提醒他和他曾经的族人们,他如今一无所有的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沙哑而平板:“回王爷,罪臣……早已不配拥有此物。”
“哦?”凌玄霜尾音微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是不配,还是……弄丢了?”她目光扫过下方脸色更加难看的北漠使团,“若是弄丢了,倒是可惜。毕竟,也算是北漠的一件古物。”
这话语如同软鞭,抽在北漠使臣和赫连桀的心上。察哈尔等人死死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赫连桀沉默不语。他知道,任何回应都只会带来更多的羞辱。
凌玄霜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目光重新转向女帝,语气恢复平淡:“看来是找不回来了。可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针对赫连桀的刁难暂时告一段落时,异变突生!
许是方才心神激荡,气息紊乱,又或许是那冰髓刻纹在凌玄霜刻意引动下产生了某种微妙干扰,赫连桀只觉得袖中一滑,那枚被他紧紧攥着的、属于萧清弦的普通玉符,竟毫无预兆地从他袖口的缝隙中滑落!
“啪嗒。”
一声轻响,在略显安静的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那枚材质普通、毫无纹饰,只在边缘有一道细微笛痕的玉符,就这样掉落在光可鉴人的金丝楠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凌玄霜座椅旁不远处。
一瞬间,整个琼华宫前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突然出现的玉符之上。
一枚不属于宸王府规制、不属于北漠风格、更不属于赫连桀此刻身份应有的、来历不明的玉符!
赫连桀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连骨髓深处的刻纹带来的刺痛都感觉不到了。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凌玄霜的目光,缓缓从女帝那边收回,落在了脚边那枚玉符上。她并没有立刻弯腰去捡,而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笃笃”声。
她抬起眼,看向赫连桀,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第一次在今晚,燃起了清晰可见的、冰冷的火焰。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发现猎物终于露出了致命破绽的、带着残忍兴味的审视。
“看来,”她的声音轻柔得可怕,却字字如冰钉,砸在赫连桀的心上,“你身上,还真藏着些……本王不知道的‘趣物’。”
她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
身后的侍卫楚瑜立刻上前,躬身捡起了那枚玉符,双手呈给凌玄霜。
凌玄霜并没有接,只是用目光淡淡扫过那玉符,尤其在看到那道细微的笛痕时,她的眼神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深的弧度。
她没有质问赫连桀这玉符从何而来,有何用处。
她只是对着楚瑜,轻描淡写地吩咐道:
“看来赫连侍君是醉了,连随身之物都拿不稳了。带他下去,‘醒醒酒’。”
“醒酒”二字,她说得格外缓慢,带着不容错辨的寒意。
楚瑜躬身领命,面无表情地走向赫连桀。
赫连桀站在原地,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在凌玄霜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如同赤身裸体,所有隐秘都无所遁形。
他被楚瑜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抗拒地“请”出了琼华宫大殿。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殿外的冷风迎面吹来,带着深秋的肃杀。赫连桀被押着,走向那未知的、必将更加残酷的“醒酒”之地。
他知道,掉落的不只是一枚玉符。
更是他小心翼翼维持的、脆弱的平衡,以及……可能牵连到萧清弦的、无法预料的危机。
风暴,因这一枚小小的玉符,骤然升级。而这一次,他再无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