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的汽车引擎声在霞飞路公寓楼下逐渐远去,那声音平滑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另一双耳朵里。
街角对面,一辆黑色斯蒂庞克的车窗缓缓摇下一半,张彦钧指尖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烟,眼神冷冽如霜,盯着那辆消失在暮色里的轿车。
他身后的副官低声道:“少帅,是沈家的车。”
“沈知意在里面待了将近一晚上。”
张彦钧没有应声,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灭在车内的水晶烟灰缸里,动作缓慢而充满了压迫感。
一晚上。
足够发生很多事。沈知意……他这位总是温润示人的“老朋友”,的手伸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长。
“查清楚他为什么来。”
张彦钧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还有,加派人手,我要知道沐兮每一天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哪怕是她窗口飞过一只不一样的鸟,我也要知道。”
“是,少帅。”
黑色的斯蒂庞克无声地滑入车流,像一道阴影,追着沈知意离开的方向而去。一颗猜忌和戒备的种子,已被种下。
楼上的公寓里,沐兮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沈知意终于走了。
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窗边,恰好看见街角那辆熟悉的黑车离开。
张彦钧的人,从未真正离开过。
而沈知意方才的“温存”与步步紧逼的试探,还像一层粘腻的蛛网,缠绕在她皮肤上,令她不适。
她退回沙发,蜷缩起来。
何景悄无声息地送来一杯温热的参茶,眼神里满是担忧。
“小姐,沈先生他……”
“他送来了一些‘关心’,和更多的控制欲。”
沐兮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张彦钧的人也看到了。”
何景沉默片刻,低声道:“方才楼下有陌生面孔,应是张少帅增派了人手。沈先生离开时,恐怕已被盯上。”
沐兮闭上眼。
这正是她预料之中,甚至刻意促成的局面。
让这两头都想将她吞吃入腹的雄狮互相忌惮、撕咬,她才能在那狭小的缝隙里喘息,并伺机行事。
可是……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
张彦钧那不容置疑的占有,带着暴力的庇护;
沈知意那扭曲疯狂,却又无孔不入的“深情”;
甚至周复明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带着欣赏与引导意味的眼睛;
还有孙应洋那双与兄长极其相似,偶尔会流露出迷茫和关切的眼睛……
他们对她,似乎并不仅仅是利用和占有。
那里面,掺杂了某种她难以精准定义,却又真实存在的……“感情”?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无措。
仇恨是清晰的,利用是明确的,算计是冰冷的。她熟悉这些,并能如臂指使。
可“感情”?
这种模糊、粘稠、难以量化且极不稳定的东西,该如何计量?
该如何驾驭?
又该如何……反过来作为武器?
她习惯于利用恐惧、欲望、利益,却从未学过如何利用“感情”。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战场上,手握的利器忽然变得沉重且难以操控。
她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踩向哪里,才能最有效地伤害对方,而不是被这陌生的反弹力所伤。
她需要指引。
需要一个能看透这迷局,却又置身事外的人。
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苏瑶那张明媚而豁达的脸。
那个在家变中站起来,独自在商界拼杀的女子。她看待世事,似乎总有另一种角度。
“何景”
沐兮忽然睁开眼,眼神恢复了清明与决断,“帮我送一封信给‘华新纺织厂’的苏瑶小姐。”
“约她明日下午三点,在法租界贝当路那家‘密韵’咖啡馆见面。”
次日下午,“密韵”咖啡馆。
空气中漂浮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慵懒的爵士乐。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小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安静而私密,是乱世中一个难得的、可以暂时喘息的角落。
沐兮先到,选了一个靠里的卡座。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色旗袍,外面罩着针织开衫,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女学生,唯有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化开的沉郁,泄露了她的不寻常。
苏瑶准时到来,步履生风,一身利落的西装套裙,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沐小姐,你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些了。”
苏瑶在她对面坐下,放下手袋,语气真诚。
“多谢苏姐姐挂心,勉强能喘口气罢了。”
沐兮微微一笑,替她叫了杯咖啡。
寒暄几句后,沐兮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小勺,银勺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微响。她垂着眼睫,似乎斟酌着词句。
“苏姐姐”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我最近遇到一些难题。”
“似乎有几位先生,对我产生了一些超出寻常合作或利益之外的情感。”
她抬起眼,看向苏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少女的迷茫与无措。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似乎打乱了我原本的一些计划。我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如此?”
“我又该如何利用这种情绪,才能不至于反伤自身?”
她没有点名道姓,但苏瑶是极聪明的人,从沐兮的处境和上次的交谈中,早已猜到她周旋于何等人物之间。
苏瑶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而包容。
她看着沐兮,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同样在情感与现实中挣扎的自己。
“沐兮”
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尤其是在我们这个世道,往往混杂着占有欲、征服欲、保护欲,甚至是一种自我证明。”
“它很少是纯粹的。”
“你要做的,不是去分辨它纯不纯粹,而是看清它到底是什么‘欲’在主导。”
“然后,像对待生意场上的任何一份筹码一样,冷静地评估它的价值、风险和回报期。”
“不要害怕它,也不要轻视它。”
“把它当成一阵风,你若知道风向往哪儿吹,就能调整你的帆,借力前行。”
“你若看不清,就可能被吹翻。”
“最关键的是——”
苏瑶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你的心,必须留在你自己手里。”
“你可以让他们觉得抓住了你的一缕发丝,但绝不能让他们捏住你的心脏。”
“一旦你动了真心,或者沉迷于这种被争夺的感觉,你就满盘皆输了。”
沐兮静静地听着,眼神闪烁,仿佛苏瑶的每一句话都在她心中激荡起涟漪,并迅速沉淀为冰冷的计算。
借力而行…看清是何种“欲”…心,必须留在自己手里…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上的风铃轻响。
沐兮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脸色瞬间微微一变。
门口走进来的,正是西装革履、气质矜贵的孙应洋。
而他似乎也一眼就看到了沐兮,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一种极富兴味的、温和的笑容,他径直朝着她们的卡座走了过来。
沐兮的心猛地一沉。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瑶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到来者,再回头看到沐兮瞬间绷紧又极力放松的神色,心中已然明了。
她低声快速对沐兮说了一句:“看,风来了。稳住你的舵。”
孙应洋已走到桌前,风度翩翩地颔首:“沐小姐,真巧。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苏瑶身上,带着礼貌的询问。
沐兮迅速调整呼吸,抬起脸,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略带羞涩和惊喜的笑容。
“孙先生,日安。这位是我的朋友,苏瑶小姐。”
新的风波,已在不经意间,悄然吹至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