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应洋的生日宴设在华懋饭店的宴会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租界上流社会的浮华景象。
沐兮穿着一身藕荷色绣银线玉兰的长旗袍,外搭雪白的狐裘披肩,妆容精致,唇畔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周旋于宾客之间,仿佛一朵悄然绽放的夜芙蕖。
她今日前来,自有目的。
孙应洋作为汇丰银行经理,与各国领事馆关系密切,或许能旁敲侧击出一些关于“鸦”或普德药房背后更深层的网络。
然而,当孙应洋在致词中微笑着提及今日恰是他西历生辰时,沐兮端着香槟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僵。
西历……与兄长沐景明的生辰,竟是同一天。
记忆如同猝不及防的潮水,猛地撞击着她精心构筑的心防。
去岁今日,甚至更早的许多个今日,沐家虽不似父亲生辰那般温馨私密,却也必是热闹的。
哥哥总会收到父亲特意寻来的新奇洋玩意儿,母亲则会下厨做他最爱吃的桂花糖藕。晚宴后,调皮的哥哥总会偷偷分她半块蛋糕,兄妹俩躲在廊下笑闹……
而如今,兄长在十五年前便葬身于火海,父母更是魂归九泉。只剩下她,戴着虚伪的面具,在这仇人的生辰宴上,强颜欢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将杯中残存的香槟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点燃了胸腔里一股灼热的酸涩。
侍者端着酒盘经过,她几乎是机械地又取下一杯。
一杯接着一杯。
她试图用酒精麻痹那尖锐的疼痛,用周遭的喧嚣填补内心的空洞。
她与人谈笑,眼神却渐渐失焦,那些虚伪的奉承、试探的寒暄,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眼前晃动的,是以往家中温暖的灯光,是哥哥带着笑意的眉眼,是父母欣慰的目光……
“沐小姐似乎今日兴致很高?”
孙应洋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他手中也端着一杯酒,色泽比她喝的香槟更深一些。
沐兮抬眼,努力聚焦,扯出一个笑容:“孙经理生辰”
“自然……要尽兴。”
她的声音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绵软。
孙应洋笑了笑,将自己手中那杯酒递给她:“尝尝这个,法国领事刚送来的私人珍藏,口感很特别”
“我想你会喜欢。”
他的动作自然,语气温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沐兮此刻已有些微醺,心神又被往事牵扯,并未多想,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那酒液呈现出一种漂亮的琥珀金色,香气浓郁得有些腻人。
她道了声谢,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口感确实醇厚,却带着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普通葡萄酒的苦涩余味。
酒液入喉不久,沐兮便觉出一丝异样。那并非酒精带来的暖意,而是一种从身体内部升腾起的、迅速蔓延的燥热和无力感。头脑的晕眩骤然加剧,视线开始摇晃模糊,四肢百骸仿佛灌了铅般沉重。
她心中猛地一凛!
是药!
孙应洋给她那杯酒里下了药!
她猛地抬头看向孙应洋,他正与旁人谈笑风生,仿佛无事发生,但那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的目光,没有逃过她最后的清醒!
中计了!他或许发现了什么,或许只是想控制住她,以便更好地榨取沐家的秘密!
沐兮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痛感维持清醒。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她踉跄着放下酒杯,低声对身旁的人说了句“失陪一下”,便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朝着宴会厅侧门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眼前的景象扭曲旋转,耳边的音乐和人声变得嘈杂而刺耳。
那股诡异的燥热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吞噬她的神智。
她感到有视线黏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
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就在她视线几乎要被黑暗吞噬,身体摇摇欲坠之际,她模糊的视野里,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知意。
他正站在侧门附近的廊柱旁,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色西装,温润如玉,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他手里端着一杯清水,目光似乎正随意地扫视着宴会厅,恰好与她的视线对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深切的担忧。
没有片刻犹豫,几乎是求生本能般,沐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他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扑去。
她甚至无法思考他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她只知道,此刻,他是她视野里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知意…哥哥…”
她微弱地呢喃出声,声音破碎不堪。
沈知意立刻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
下一秒,沐兮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倒了下去,恰好落入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之中。
狐裘披肩滑落在地,她滚烫的脸颊贴上他微凉的西装面料,鼻尖萦绕上一股清冽好闻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满足般的叹息,以及他温柔得近乎诡异低语:
“终于…”
“找到你了。”
沈知意稳稳地接住她瘫软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用一种保护性极强的姿态拥在怀里。
他对着闻声看来、面露诧异的孙应洋等人,露出一个无奈又歉然的温润笑容:“兮兮她有些不胜酒力”
“失礼了,我先送她回去。”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体贴地照顾一位喝醉的故交妹妹。
无人看到他低头看向怀中人时,那温柔眼眸深处翻涌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一丝得偿所愿的幽暗光芒。
猎物,终于主动投入了猎人的怀抱。
而他,绝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