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周复明那间弥漫着冷香与算计的书房,外间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沐兮才仿佛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节奏。
她快步走着,周复明指尖那若有似无的触感和低沉蛊惑的话语,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
她需要另一种空气,需要一种截然不同的能量来清醒头脑。
她没有直接回霞飞路的公寓,而是绕了几条街,确认无人跟踪后,闪身进了公共租界一家不起眼的进步书店。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她对着柜台后一个戴着套袖的老者低声说了句什么,老者抬眼看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朝后院努了努嘴。
后院狭小,堆满了滞销的书籍和纸张。江予哲早已等在那里,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身形清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思与警惕。
见到沐兮,他眼中立刻露出关切:“沐小姐,你没事吧?这么急找我?”
“我没事。”
沐兮摇摇头,省去了所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极低,“我接触到了周复明。”
江予哲神色一凛:“他?他比张彦钧、沈知意更危险,”
“沐小姐,你……”
“我知道。”
沐兮打断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但我发现,他可能并不完全是我们想的那样。”
她将周复明那套“假意合作,套取情报,最终反制”的理论,以及他试图引导自己认同其“打破枷锁”、“执笔”的言论。
选择性地、模糊地透露给了江予哲,隐去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和那些令人不适的暧昧细节。
江予哲听得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一本旧书的书角:“利用日本人的阴谋作为自己晋升的阶梯?”
“甚至不惜以那批‘特殊器材’和可能受害的无辜者为代价?”
他清俊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厌恶与不认同,“这是何其冷血自私的算计!与虎谋皮,最终只会被虎吞噬!”
“他所谓的‘更真实的世界规则’,不过是极端利己主义的遮羞布!”
他的反应激烈而纯粹,带着理想主义者特有的道德洁癖和对这种冰冷政治计算的深刻排斥。
沐兮静静地看着他。
江予哲的愤怒和直白,像一道锐利的光,刺破了周复明话语中那层看似理性深刻的迷雾。
是啊,无论包装得多么冠冕堂皇,牺牲他人换取私欲和权力,本质就是罪恶。
“但他的情报可能是真的。”
沐兮冷静地指出,“如果他真的能提供日本人那条线上更具体的信息,比如运输路线、交接人员、甚至……那批器材最终的用途和部署地点……”
江予哲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想利用他?”
“互相利用而已。”
沐兮淡淡道,“他视我为棋子,我为何不能反向利用他的渠道和信息?”
“重要的是结果——阻止那批东西害人,并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恨意。
江予哲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昏暗的光线下,他看着沐兮。
不过短短时日,她眼中的稚嫩已几乎被一种冷硬的决绝所取代,那份美丽变得更具攻击性,也更令人心惊。
“太危险了,沐小姐。”
他最终沉声道,“周复明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你在他身边周旋,无异于与深渊对视。”
“我早已身在深渊。”
沐兮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江予哲望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有关切,有痛惜,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重的决心。他压低声音:“我们这边……最近也有一些碎片信息。”
“通过一些渠道,我们隐约查到,周复明与日本岩井公馆的联络,似乎绕过了几个常规的中间人,直接对接一个代号‘鸦’的神秘人物。”
“这个‘鸦’,权限似乎很高,而且……可能与两年前码头大火有关。”
“鸦?”
沐兮心头猛地一跳。这是一个全新的名字,直接关联码头大火!
“此外”
江予哲继续道,声音更低,“关于‘星槎名录’,我们海外同志反馈,那名录不仅仅关联资金和设备。”
“似乎还隐藏着一套特殊的密码,能解读沐先生生前与几位国际进步人士共同拟定的、关于未来技术共享和合作的某些……愿景和框架协议。”
“日本人如此急切地想得到它,恐怕不仅是图财。”
更多的碎片开始拼凑。父亲的目光,远比她想象的更为长远。那名录,是钥匙,是资源,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未竟的理想。
沐兮感到心脏沉甸甸地跳动。她提供的关于周复明意图的信息,换来了江予哲这边关于“鸦”和“星槎名录”更深层意义的关键情报。这是一次有价值的交换。
“我知道了。”
沐兮点头,“‘鸦’的信息,我会留意。周复明这边,我有分寸。”
她准备离开。
“沐小姐!”
江予哲忽然叫住她,他上前一步,清峻的眼眸里充满了真诚的忧虑,“请务必……务必小心。无论你要做什么,记住,活着才有希望。”
“沐先生留下的,不仅仅是仇恨。”
他的关心纯粹而直接,与她周旋的那些男人截然不同。沐兮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随即快步融入书店前厅的阴影中。
离开书店,雨已停歇,街道上弥漫着湿冷的气息。沐兮深吸一口气,江予哲带来的信息在她脑中盘旋。
“鸦”……密码……愿景……
周复明的网撒得很大,但她手中的线,似乎也悄然多了一根。
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深处,冰冷的光芒与一丝微弱的、属于理想火种的光斑交织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