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在响。
嘎吱。嘎吱。
井绳绷得笔直。
林澈的手在抖。
半桶水,浑浊,带着泥沙。
却重得像提着半座山。
冷汗顺着下巴尖砸进尘土里,洇出一小块深色的斑。
林澈松开手,整个人虚脱般靠在井沿上,大口喘息。
他俯下身,想捧口水润润嗓子。
“打!”
“往死里打!晦气东西!”
暴喝声炸响。
紧接着是重物砸在肉体上的闷响。
嘭!嘭!
林澈捧水的动作僵在半空。
水珠顺着指缝漏光了。
他侧过头。
巷口,几个穿着短褐的壮汉围成一圈。
唾沫横飞。
那双千层底的布鞋,正一下下狠命踹向地上一团蜷缩的黑影。
那不是破布。
是个孩子。
瘦得肋骨根根分明。
露在外面的皮肤上,脓疮连成片。
麻风病。
这年头,这就叫活鬼。
孩子怀里死死护着半个黑面馒头。
任凭拳脚雨点般落下,孩子一声不吭,只是喉咙里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呜咽。
“松手!小杂种!”
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眼见馒头被弄脏了,更是怒从心头起。
他抄起墙根一根手腕粗的枯木棍。
高举。
风声呼啸。
这一棍若是砸实了,这小脑袋瓜子当场就得开瓢。
林澈没动脑子。
这种时候,脑子比身体慢。
他只觉得那根棍子不是砸向孩子,是砸向那个在流放路上、同样被人踩在泥里的自己。
青影一闪。
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他在木棍落下的前一瞬,扑了上去。
把自己这副刚刚熬过剧毒、千疮百孔的身躯,垫在了那孩子身上。
嘭!
沉闷,结实。
木棍狠狠砸在林澈的脊背上。
咔嚓。
枯木应声断裂。
林澈身子猛地一弓。
噗。
疼。
钻心剜骨的疼。
但他没躲。
双手撑地,脊背拱起,把自己撑成了一把伞。
伞下,是那个瑟瑟发抖的小麻风鬼。
周围静了。
举着半截木棍的汉子愣住了。
在这杏花村,人命比草贱,谁闲得蛋疼管这小怪物的死活?
“哪来的……”
汉子骂骂咧咧正要补一脚,视线却撞上了一双眼睛。
林澈抬起头。
那眼神平静得吓人。
那是连命都不要了的人,才有的眼神。
“晦……晦气!”
“原来是顾疯子家那个药罐子。”
“走走走!别沾了穷酸气,也不怕烂了一身皮!”
几人骂骂咧咧地散了。
怕疯子,更怕不要命的疯子。
林澈撑着地面的双臂剧烈打摆子。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卸了那口强撑的气,瘫软地侧过身。
身下,孩子还在抖。
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乱发,惊恐地盯着林澈。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警告声。
他在怕。
怕林澈也是来抢那个脏馒头的。
林澈缓了两口气,强压下脊背上火烧火燎的剧痛。
他看着孩子手里那个捏扁了、沾满泥沙和血水的馒头。
那是这孩子的命。
林澈伸手入怀。
掏出那半张早晨剩下来的干饼。
冷硬,但干净。
有着淡淡的麦香。
他把饼递过去。
孩子愣住了。
那双警惕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给我的?
不用挨打?不用抢?
“吃。”
林澈声音沙哑,只吐出一个字。
孩子一把夺过,塞进嘴里。
狼吞虎咽。
连嚼都不嚼,噎得白眼直翻,却死活不肯吐出来。
林澈叹了口气。
他转身挪回井边,用破碗舀了一碗水,端回来。
“慢点。”
“没人跟你抢。”
孩子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水,这才把那口饼顺下去。
吃完了。
孩子缩回墙角,依旧死死盯着林澈。
林澈没说话。
他看着孩子腿上那处还在流脓的伤口。
如果不处理,这腿就废了。
刺啦——
林澈低头,撕下自己青衫下摆最干净的一块布条。
这是他仅剩的一件体面衣服。
是霓裳一针一线缝的。
他蹲下身,按住了孩子的腿。
“别动。”
“疼。”
井水冲洗伤口。
金疮药粉撒上去。
孩子疼得浑身一颤,张嘴就是一口。
狠狠咬在林澈的手腕上。
两排黑黄的牙齿嵌入皮肉,鲜血瞬间渗出。
林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手很稳。
细致地将布条缠绕,打结。
直到包扎好,他才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脑袋。
“好了。”
林澈撑着膝盖,艰难站起。
“以后别偷东西。”
“饿了,来这院门口等着。”
说完,他提起水桶,一瘸一拐地朝顾家院子走去。
夕阳把他那件缺了一角的青衫影子,拉得很长。
墙角阴影里。
孩子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
手里死死攥着那个还没舍得吃完的脏馒头。
那双麻木空洞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光。
……
【三十三天·凌霄殿外】
织女手中的云梭停了。
她死死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傻子……”
“他自己都在地狱里煎熬,连命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
“那孩子一身烂疮,神仙见了都要躲三丈,他不嫌脏吗?”
一旁。
哪吒把火尖枪往云头重重一杵,枪尖火星四溅。
“嫌脏?”
“这三界里,穿金戴银的心却是黑的,满身烂疮的心却是热的!”
“到底谁脏?!”
蟠龙柱顶。
孙悟空蹲在上面,抓耳挠腮,那双火眼金睛里金光暴涨。
“嘿!嘿嘿!”
“这书生,是个爷们!”
“俺老孙就喜欢这种傻气!若这世间人都如他这般傻,俺老孙当年何必大闹天宫?何必想砸碎这这凌霄宝殿?!”
大殿正中。
普法天尊端坐莲台,冷冷看着昊天镜。
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妇人之仁。”
“那是麻风病,治不好的绝症。救了又如何?不过是让他在世上多受几年活罪。”
“况且……”
普法天尊眼中闪过寒光。
“狼崽子养不熟。这种在泥潭里长大的东西,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
“看着吧。”
“他的善良,最后只会变成刺向他自己的刀。”
……
杏花村,顾家小院。
窗缝后。
顾三针捏着一根银针,目光幽深。
他看着林澈提水进院,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烧水、煎药上。
“有点意思。”
鬼医那张阴郁刻薄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
“我以为你只是个为了女人不要命的情种。”
“没想到,还是个在烂泥坑里也要开花的傻子。”
顾三针回头,看向满柜子的毒草。
那小哑巴是谁,没人比他更清楚。
那是他三年前捡回来的试药童子,天生带毒,命硬克亲。
全村人都把那孩子当瘟神。
只有这个刚来的傻书生,把他当人。
“林澈……”
顾三针指尖银针轻颤。
“断肠草没毒死你,这人心之毒,你又能扛得住几分?”
……
屋内。
药煎好了。
林澈端着碗,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
他抓起一把雪,用力搓了搓手腕上的牙印,直到冻得通红,掩盖了血迹,这才推门进去。
“夫君?”
赵霓裳靠在床头,听到动静,脸上露出笑意。
“回来了。”
“顾神医家的井绳有点涩,耽误了一会儿。”
他坐到床边,舀起一勺药,吹凉。
“来,喝药。”
赵霓裳摸索着接过碗。
虽然看不见,但夫妻连心。
她鼻翼微动。
“夫君。”
“你受伤了?”
林澈端着碗的手一顿。
“没有。”
“就是刚才劈柴,被木刺划了一下手,不碍事。”
“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林澈握住她的手。
掌心温暖,干燥。
赵霓裳这才放下心,低头喝药。
林澈看着她恬静的侧脸。
背上的伤还在烧,五脏六腑在翻腾。
但他觉得值。
这世道太黑了。
总得有人点一盏灯。
哪怕这灯光微弱得只能照亮脚下这一寸方圆,哪怕为了这点光亮要燃尽自己的骨血。
只要能护住身边的人,护住心里那点没灭的良知。
这人间,就还值得走一遭。
屋外,风雪渐大。
那个缩在墙角的小哑巴,不知何时挪到了院门口。
他透过门缝,贪婪地看着屋内那盏昏黄的油灯。
看着那个青衫背影。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的,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