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风将那把崭新的锄头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提起了那袋沉甸甸的谷种。
“起来。”
萧天佑麻木地抬眼。
季长风将锄头和谷种放在他面前。
“这,是你的束修。”
“课,现在开始。”
“跟我走。”
“凭什么!我爹都给你跪下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你不是觉得金银万能,风骨一文不值么?”
“我便带你去看看。”
“一个没有金银的世界,人,究竟是怎么站着活的。”
他向前一步,清澈的目光直刺萧天佑的魂魄。
“你,敢么?”
羞辱、不甘、愤怒……所有情绪轰然引爆。
“谁不敢!去就去!”
萧天佑一把夺过地上的蓑衣草鞋,胡乱套在自己华贵的绸衫外。
于是,在满街诧异的目光中,江南首富的独子,第一次穿着磨脚的草鞋,跟着一个衣衫带血的穷书生,走出了繁华的姑苏城。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意气之争。
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一场,足以将灵魂彻底碾碎的因果。
天色说变就变。
豆大的雨点砸下,官道转眼泥泞不堪。
不到一个时辰,萧天佑所有的嘴硬,都被现实磨成了血泡。
“先生,我……我走不动了……”
季长风停步,回头看他一眼,没催,望向山间一座倾颓的土地庙。
“前面有座破庙,可避雨。”
轰隆!
一道惨白闪电,照亮了庙内。
蛛网密布。
神台角落,蜷缩着两个人影。
一个男人面如白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用瘦弱的身体,为男人遮挡着屋顶漏下的雨水。
门口的动静惊扰了他。
少年警惕抬头。
下一道闪电,映出了萧天佑那张疲惫的脸。
少年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炸开滔天的恨意!
“是你!”
一声嘶哑的咆哮。
他猛地扑起,疯了一般冲向萧天佑!
“萧天佑!你这个恶魔!还我爹的命来!”
萧天佑吓得一屁股跌进冰冷的泥水里。
少年瞬间扑到他身上,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指甲深陷皮肉。
“我爹……就是被你们萧家害死的!”
“我们是你家的佃户!收成不好交不上租,你家管事就打断我爹的腿!收走我们最后的口粮!”
“我爹拖着断腿,在你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就在这样的大雨里!你们连门都没开!”
“他只是想求你们宽限几日,让他去码头扛活补上租子……你们,连条活路都不给啊!”
少年的哭诉,字字泣血。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萧天佑的心上。
管事……打断腿……跪了三天……
他想起来了。
几天前,管家轻描淡写地说,有刁民闹事,“处理”了。
他当时只觉得烦,挥了挥手。
他从没想过,那轻飘飘的“处理”二字背后,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萧天佑的声音发着抖。
“你不知道?!”少年目眦欲裂,“你爹是江南首富!你是萧家大少!你会不知道?!”
他一把推开萧天佑,抄起神台前摔碎的陶瓷香炉。
尖锐的碎片,泛着致命的寒光。
“我今天就打死你!给我爹陪葬!”
少年再次冲来!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至。
萧天佑手脚并用,狼狈后爬,嘴里下意识地喊:
“别过来!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十两黄金!够不够?!”
这句话,成了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钱?!”
“原来我爹快死了,在你眼里,他的命,还是一笔买卖!”
“我爹的命,就值十两黄金?!”
“我杀了你!!!”
少年所有理智崩断,举起陶瓷碎片,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萧天佑的心口狠狠扎下!
千钧一发!
一道青色身影,挡在了萧天佑身前。
一声沉闷又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身。
“噗嗤!”
时间静止。
雨声、雷声、哭嚎声,全都消失。
萧天佑瞳孔缩成一个点,呆呆地看着眼前。
季长风静静站着。
用他的胸膛,接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尖锐的陶瓷碎片,从他左胸透体而过。
鲜血,瞬间染红儒衫,一滴滴,砸在地上,混入泥水,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先……先生?”
萧天佑发出一声尖叫。
那个以血写“人”的先生,那个拒绝五百两黄金的先生……
为了救他这个纨绔,竟然……
季长风伸出开始冰冷的手,握住少年那只颤抖的、握着凶器的手。
他脸上因剧痛而毫无血色。
“孩子……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艰难开口,血沫从嘴角溢出。
“他错了……但罪不至死。”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个男人身体猛地一抽,头一歪。
最后一丝气息,散了。
死了。
少年僵硬地转头,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手中的凶器“当啷”落地。
“爹——!!!”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破庙。
他绝望了。
他报不了仇,因为他杀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他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好好看上一眼。
破庙内,只剩下少年绝望的哭嚎,和萧天佑粗重惊恐的喘息。
季长风的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跪倒。
他跪的方向,不是萧天佑。
是那个死不瞑目的佃户。
在萧天佑被彻底撕裂的世界观里,季长风伸出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巍巍地,探向那个死去的男人。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合上了那双到死都未能闭上的、满是牵挂的眼睛。
他才缓缓转头,看向身后那个抖如筛糠的萧天佑。
“看到了吗?萧公子……”
他剧烈地咳,更多的血涌出,染红身前土地。
“这就是……你种下的因……”
“结出的……果。”
“现在……你还觉得……一条人命,可以用十两黄金来衡量吗?”
轰!!!
萧天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季长风胸口狰狞的血洞,看着他身下不断扩大的血泊,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看着那个哭到昏厥的少年。
他的世界,彻底崩塌,粉碎。
他引以为傲的财富,他赖以为生的家世,在这一条人命、一腔热血面前,如此可笑,如此肮脏,如此……一文不值!
“噗通!”
萧天佑双膝发软,直挺挺地跪倒在泥水之中。
他看着那个跪在尸体前,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青衫先生,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行滚烫的泪,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轰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