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京城沉入一片死寂。亥时三刻的梆子声刚刚敲过,浓云便吞没了最后一丝月影,只有零星灯火在蜿蜒巷弄深处摇曳,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积水潭畔的暗巷里,寒风卷着腐草气息穿梭其间,吹得破败门板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赵小刀隐身于巷口一处废弃茶楼的二层,透过破损的窗棂紧盯着百米外那扇不起眼的木门。这里是玲珑阁后巷的必经之路,也是他布下天罗地网的核心所在。连日的跟踪与反跟踪已让他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亮得骇人——如同蛰伏的猎豹,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的瞬间。
七日前的那个黄昏,赵小刀第一次在菜市口见到阿福。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衫,正为三文钱的菜价与贩子争得面红耳赤。他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玉粉,正是玲珑阁低等学徒的典型特征。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每当药铺伙计路过时,他总会下意识摸向空瘪的荷包。
赵小刀动用三条暗线辗转打听,方知阿福寡母罹患肺痨,每日需用名贵药材吊命。玲珑阁给的工钱本就不多,学徒更要押三年工钱,这病如同无底洞,早已将这个家掏空。这是个完美的突破口。
策反需要耐心。赵小刀没有直接接触,而是先派了个面生的老郎中阿福母亲,免费诊脉赠药;又让扮作当铺伙计的眼线,用高出市价三成的银子收下阿福祖传的铜锁。连续五日的雪中送炭,终于让阿福卸下心防。当赵小刀扮作的药材商人现身时,这个年轻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我要玲珑阁特殊客户的账册副本。赵小刀将一锭十两的雪花银推过桌面,声音压得极低,不是明面上那些寻常买卖,是记录深夜交易、特殊物料进出那本。
阿福瞳孔骤缩,手指颤抖着不敢接银:那...那是掌柜贴身收着的,每夜子时后才记录...被发现会没命的!
五十两。赵小刀又添上四锭银,够你母亲半年药钱。你只需在打扫内室时,用特制药水拓印账页。 他取出一盒看似普通的胭脂,蘸水抹在纸上,字迹自会显形,干后无踪。
长时间的沉默后,阿福抓起银锭塞入怀中,眼眶通红:就这一次!后天子时,老地方交货!
约定的夜晚来得格外慢。酉时刚过,阿福便如坐针毡。他照例在打烊后擦拭内室博古架,目光却不时瞟向掌柜桌案下那只紫檀木匣——那里锁着玲珑阁真正的秘密。当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掌柜果然如常开启木匣,就着烛火记录今日的特殊交易。
阿福借收拾茶具的机会,将胭脂盒藏在袖中。趁掌柜去茅厕的间隙,他颤抖着打开木匣,用胭脂在账册上轻轻涂抹。药水接触纸面的瞬间,一行行隐形的字迹浮现:戌时三刻,收京西矿料二十斤丑时初,交货于黑轿贵人...他来不及细看,匆匆拓下三页关键内容,将纸笺藏入菜筐夹层。
然而阿福不知道,当他溜出后门时,暗处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玲珑阁屋顶上,一个黑影如壁虎般贴伏,将阿福窃取账册的过程尽收眼底。黑影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巷尾立即有两道身影悄然尾随而上。
赵小刀的眼线此时正守在巷口。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缇骑,化装成醉汉倚在墙角。他先是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是江湖人常用的闭息散味道;接着听到瓦片极轻微的响动。心知有变,他立即发出布谷鸟叫声示警,同时佯装酒醒,摇摇晃晃向阿福靠近。
太迟了。
阿福刚拐进那条无灯的窄巷,三道黑影便如鬼魅般合围。没有呼喊,没有刀光,只有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当眼线冲进巷子时,只见阿福仰面倒在血泊中,钱袋散落一旁,几个铜板滚到墙角。
抢劫杀人!快报官! 眼线故意高声呼喊,实则迅速检查现场。阿福胸口有个极细的伤口,正中心脏,血沫随着微弱的呼吸往外涌。这绝非普通劫匪手法——伤口精准避开肋骨,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是职业杀手的惯用招式。更可疑的是财物散落的位置:钱袋落在三步外,但碎银却整齐排成一线,仿佛刻意营造挣扎假象。
眼线蹲下身想扶起阿福,指尖触到尚存余温的躯体。垂死的学徒突然睁大眼睛,右手艰难地抬起,在湿冷的墙角划拉着什么。血珠从指尖滴落,渐渐构成一个模糊的圆形图案,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突起,像船舵又像罗盘。
他们...东... 阿福喉头滚动,最终没能说完。手臂颓然垂落时,指尖正好点中图案中心。
远处传来巡夜官兵的脚步声。眼线咬牙扯下衣摆内衬,迅速拓下血符号。他最后扫视现场:杀手选择的位置极其刁钻,恰好避开所有住户窗户;撤退路线通向运河码头,显然早有规划。这绝不是临时起意的劫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
赵小刀接到消息时正在核对前日的监控记录。当他听到血符号的描述,手中的茶盏啪地碎裂。
所有人撤出据点!启用三号应急通道! 他厉声下令,同时将重要文书投入火盆。多年的谍报经验让他瞬间明白:对手不仅发现了阿福,更可能顺藤摸瓜找到这里。那个血符号既是线索,也可能是诱饵。
一炷香后,十二名暗影组成员全部转移至新的安全屋。这是个藏在地下水道深处的石室,仅能通过废弃排水口进入。赵小刀在油灯下展开血符号拓片,眉头越皱越紧。
符号由内外两层构成:外围是八个锯齿状凸起,内圈有细密的刻度线,中心点带着血指印。这让他想起漕帮的,但细节又有不同——寻常舵印多是十二齿,这个却是八齿;刻度线也非方位标记,倒像某种计量单位。
是警告,也是挑衅。 赵小刀对围拢的组员沉声道,对方知道我们在查,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到此为止。但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摸对了方向!
他吩咐最擅长江湖暗语的组员:去查八齿舵印的来历。重点查二十年前解散的金舵帮残部,还有近年新兴的漕运势力。 又转向专攻密写术的助手:试试用显影药水处理拓片,看是否有隐藏信息。
当众人领命而去,赵小刀独自凝视着血符号。灯光摇曳中,那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化作巨大的漩涡,要将所有窥秘者吞噬。他想起沈炼昨日的密信——北镇抚司内部已有人开始打听调查进度。这场暗战,正朝着最危险的方向发展。
子时过半,新的情报送抵安全屋。派往漕帮的暗线回报:八齿舵印确实与金舵帮有关,但该帮派二十年前因卷入私盐案被剿,残部大多投靠了某个勋贵家族的私运船队。更蹊跷的是,三个月前有批标注的官矿料,正是通过这支船队运抵通州码头!
几乎同时,显影药水试验有了惊人发现:血符号在特殊药液浸泡下,竟浮现出极淡的银色纹路!那纹路组成一个字,旁边还有类似浪花的标记。组里最年长的老缇骑失声低呼:三河堂的暗记!他们专替权贵处理见不得光的货物!
所有线索瞬间贯通:官矿料通过三河堂的船队运输,最终流入玲珑阁制作赝品;阿福之死不仅是灭口,更是某个庞大利益网的自保手段。这个网络横跨漕运、工矿、玉器行当,甚至可能牵扯朝中势力!
赵小刀立即修书向沈炼汇报。在密信末尾,他特意用密语添上一行小字:蛛丝马迹指向漕运枢纽,恐有巨鳄潜伏。是否继续深挖,乞请钧裁。
信使离去后,他推开伪装成砖墙的暗窗。地下水道腥臭的风扑面而来,远处隐约传来漕船号子声。赵小刀握紧腰间短刀,忽然想起师父临终的话:谍海无涯,唯慎者存。 可当黑暗吞噬光明时,谨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妥协?
暗巷里的血痕会干涸,但真相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