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浑河边上,住过个叫陈老栓的摆渡人,撑了一辈子船,船桨上的包浆比他脸上的皱纹还深。他有个规矩:天黑过岸,必须在船头挂盏马灯,灯芯要挑得细细的,亮成个黄豆大的光点。“这不是给人看的,是给水里的‘老伙计’报信。”他总这么跟搭船的人说,说罢就往水里撒把苞米粒,引得鱼群“哗啦”一阵翻涌。
民国二十五年那阵,浑河发过大水,冲垮了下游的堤坝。陈老栓撑着船去救人,救到第七个时,船被浪掀得差点翻了,他死死扒着船帮,眼看就要被卷进漩涡,水里突然冒出来个黑黢黢的东西,像只巨大的鲶鱼,用尾巴把船往岸边推了三尺。等他回过神,那东西早没影了,只在水面留了圈巨大的涟漪。
打那以后,陈老栓的船头除了马灯,又多了个瓦罐,里面盛着炒香的黄豆。每到夜里行船,他就抓一把撒进水里,嘴里念叨:“老黑,今儿个风大,多吃点,帮我稳住船。”老黑就是他给那鲶鱼起的名。
有回镇上的官老爷要过河,嫌马灯太暗,让随从点了盏汽灯,亮得能照见水面的浮萍。船刚到河心,就被浪头拍得左右晃,官老爷吓得直叫,陈老栓赶紧吹灭汽灯,换上马灯,又撒了把黄豆,水里“咕咚”一声,像有东西沉下去,船立马稳了。“这灯太亮,晃着老黑的眼了。”陈老栓一边摇桨一边说,“它跟咱人一样,夜里喜暗不喜明,亮得扎眼,它就懒得搭把手了。”
后来陈老栓收了个徒弟,叫小马,性子毛躁。头回独自撑船,忘了挂马灯,也没撒黄豆,刚到河心,船底“咚”一声撞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吓得他赶紧往水里扔了块馒头,才算平安到岸。陈老栓知道了,用烟袋杆敲他的头:“你当老黑是吃素的?它帮你稳船,你得记着给它留口吃食,这叫‘水上情分’,比岸上的规矩金贵。”
小马从此学乖了,每天收船后,都要把剩下的苞米粒倒进瓦罐,还在马灯里加了点香油,说“让老黑闻着香”。有回他夜里撒网捕鱼,网刚沉下去就被扯得笔直,他以为捕到了大鱼,使劲往回拉,却拉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锁,锁上还缠着根红绳。陈老栓见了,赶紧让他把锁扔回水里:“这是早年有人掉的嫁妆锁,老黑替人看着呢,你拿了,它今晚准让你船底漏水。”
1958年那年,浑河上要修桥,施工队想把陈老栓的船坞拆了。夜里,他的船突然自己漂到了施工队的工棚前,船头的马灯亮了一宿,没人去碰,那灯就是不灭。第二天一早,工人们发现船底沾着层厚厚的河泥,泥里还嵌着不少铜钱,像是从河底捞上来的。陈老栓摸着船帮叹气道:“老黑这是不乐意呢,它跟这船坞待了几十年,知道拆了这儿,以后就没人给它撒黄豆了。”
后来桥还是修了,但特意绕开了船坞,还在岸边立了块碑,刻着“浑河老船坞”。陈老栓去世前,让小马把那盏马灯挂在碑上,又教他说:“夜里过船,看见灯亮着,就撒把黄豆,老黑还在呢。”
现在那马灯还挂在碑上,玻璃罩早就换了新的,里面的灯芯却还是当年的棉线。有回夜里下大雨,有人看见马灯明明灭灭的,像是有人在里面挑灯芯。第二天去看,碑前的泥地上有串巨大的脚印,像是什么水生动物爬过,脚印里还留着几颗没被水泡软的黄豆。
小马如今也成了老头,每天傍晚还往河里撒把黄豆,说:“老黑现在不爱吃炒的了,就爱生的,带着点土腥味,跟咱庄稼人爱吃带泥的红薯一个理。”河水“哗啦”一声,像是在应和,岸边的芦苇荡里,突然飞出几只水鸟,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马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这浑河的水啊,流了千百年,水里的“老伙计”记着摆渡人的好,摆渡人也念着水里的情分。就像陈老栓说的:“岸上的路是走出来的,水里的道是熬出来的,你对它实诚,它就给你兜底。”这话,小马记了一辈子,每次撒完黄豆,都要对着河面愣会儿神,仿佛能看见当年陈老栓摇着桨,船头的马灯晃啊晃,水里的老黑跟着船影游,像条会发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