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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的暮色沉重如铁,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焚毒后的硝烟味与旧学溃败的死寂。陈文泰面如金纸,在朱高炽那句“尔等空谈天理,坐视生民涂炭”的诘问和两台显微镜下血淋淋的微观真相前,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老兽,嘴唇翕动,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那份精心准备的奏疏抄本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冰冷的地砖上,无人再看一眼。周鸿儒等一众附议者更是面无人色,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缝,在太子那穿透人心的目光和显微镜那无声的审判下,所有“天理”、“人伦”、“灾异”的华丽外衣,都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苍白无力的腐肉。一场预谋的攻讦,最终以旧学彻底失声、寒蝉噤若而告终。

然而,格物院深处的风暴,并未因朝堂上暂时的沉寂而停歇,反而进入了更幽暗、更凶险的旋涡。

“静室”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张师傅在截肢后短暂的回光返照如同泡沫般破灭。他枯槁地躺在矮榻上,仿佛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躯壳,仅靠参汤吊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条被硫磺膏厚厚覆盖的截肢创口,边缘不再渗出黄绿脓液,暗红色的药膏与凝固的血痂形成了一层坚硬的壳。然而,创口周围原本紫红的肿胀,却如同不祥的阴影,缓慢而顽固地向上蔓延,越过腰际,直逼胸腹!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紧绷发亮,皮下淤血纹路如同蛛网般扩散。更可怕的是他的体温——腋下那根特制的琉璃细管(体温计)内,染色的酒精柱再次攀升至令人绝望的高度,持续灼烧!昏迷中的张师傅,身体无意识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李时珍和王徵守在榻前,两人的脸色比张师傅好不了多少。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煎熬,加上巨大的精神压力,让这位老神医的背脊都佝偻了几分,眼中布满的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王徵更是嘴唇干裂,目光死死盯着显微镜,仿佛要将那黄铜镜筒看穿。

“还是…不行?”李时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王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斥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躁和难以置信的恐惧:“李院判!镜…镜下!创口边缘新取的渗出物…那些‘腐毒虫’…它们…它们又活了!不…不是活了!是…是变了!”

“变了?!”李时珍心头剧震,一把推开王徵,自己扑到显微镜前。当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凑近目镜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骨髓!

视野中,那片曾被硫磺膏“焚”成焦土的微观世界,竟真的“死灰复燃”!但与之前任何一次观察都截然不同!那些曾经被硫磺猛烈杀伤的球状菌(葡萄球菌)、杆状菌(杆菌),数量锐减,几乎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形态诡异、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微小生物——它们如同细小的圆球,却并非规则的球形,而是表面坑洼不平,更令人心悸的是,它们并非单个存在,而是成百上千个紧密地粘连、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片片巨大的、如同烂泥般不断蠕动增殖的粘稠“菌毯”(可能是形成了生物膜的耐药菌株,如mRSA或某些顽固的链球菌生物膜)!这“菌毯”覆盖在渗出物基质上,粘稠得几乎化不开,显微镜的光线都被其阻挡、散射!更可怕的是,在这片粘稠的“菌毯”边缘,李时珍清晰地看到,少量残余的硫磺微粒(来自药膏残留)竟被这些诡异的圆球菌包裹、吞噬着!它们仿佛在…以硫磺为食?或者,至少是在硫磺的“毒火”中,找到了某种生存甚至壮大的方式?!

“耐受…不是耐受…”李时珍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认知被颠覆的巨大惊骇,“是…是新生!是更强、更毒的‘虫’!它们在硫磺的灰烬里…长出来了!它们在‘吃’硫磺?!”

“吃硫磺?!”王徵失声惊叫,头皮一阵发麻!这完全超出了他对“微虫”的所有理解!

“不止!”李时珍死死盯着那片蠕动增殖的粘稠“菌毯”,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深渊,“看它们聚在一起的样子!刀刮、水洗、药浸,恐怕都难伤其根本!它们…它们结成了‘阵’!如同…如同军阵铁甲!硫磺之火,只能焚其表面,难伤其内里分毫!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毒虫’,这是成了精的‘毒阵’!”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静室。硫磺膏,这最后、最酷烈的手段,竟然也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诡异!那些微小的“腐毒虫”,它们为了生存,竟能如此迅速地“变”、如此诡异地“聚”、甚至如此凶悍地“吃”掉原本致命的毒药!这哪里是虫?这分明是在以肉眼无法观测的速度,进行着残酷的“格物”!

“张师傅…撑不住了…”吴有田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他指着张师傅那已蔓延至胸腹的暗紫色肿胀和急剧攀升的体温,“‘血热’…彻底爆发了!五脏…五脏都在烧!”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昏迷中的张师傅猛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嗬气,随即,一缕暗黑色的血沫,缓缓从他嘴角溢出。他枯槁的脸上,最后一丝生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李时珍缓缓直起身,布满血丝的双眼从显微镜上移开,落在张师傅那濒死的面容上。老神医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种被彻底击败后的茫然。他穷尽一生医术,豁出一切探索格物新途,输血、剖创、镜观、青蒿、硫磺…用尽了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手段,却最终,败在了一群肉眼看不见的、在绝境中疯狂“格物”求变的微末之虫面前!

就在这时!

“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朱高炽小小的身影裹挟着一身秋夜的寒气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脸色同样凝重的化学所主事,那主事手中紧紧捧着一个用厚棉布包裹、还带着余温的陶罐!

“李院判!王学正!”朱高炽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瞬间打破了静室内绝望的死寂,“来不及解释了!用这个!快!”

化学所主事几乎是小跑着冲到榻前,飞快地解开棉布包裹,露出里面一个敞口的粗陶罐。罐中盛着大半罐粘稠的、颜色极其怪异的液体——它整体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暗绿色,却又在灯光下折射出点点幽蓝的金属光泽,如同沉淀着星屑的沼泽,散发着一种极其浓烈、混合着硫磺、铁锈、醋和某种奇异草腥的刺鼻气味!

“殿下!这…这是什么?”李时珍看着那罐诡异莫名的液体,愕然问道。

“硫铁合液!”朱高炽语速极快,清澈的眼底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化学所按王学正《力学初探》所载‘化合’之理,尝试以绿矾(硫酸亚铁)之水,反复蒸煮硫磺精粹!此乃第七次熬炼之液,与前六次皆不同!前六次或黑或红或黄,镜下观之,对‘腐毒虫’虽有杀伤,却远不及硫磺膏!但此液熬成之时,罐壁竟析出幽蓝如星屑之结晶!镜下观其结晶,形态前所未见!化学所主事报于孤,孤令其即刻取新鲜‘腐毒虫’样本试之!镜下所见…”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此液一滴入脓样,那结成‘毒阵’的粘稠‘菌毯’,竟如雪遇沸汤,瞬间瓦解崩散!其内圆球怪虫,僵直破裂者十之七八!此效,远胜硫磺膏!”

“什么?!”李时珍和王徵如同被雷击中,猛地看向那罐浑浊暗绿、散发着怪味的液体!绝望的冰层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凿开一道裂缝!

“快!清洗创口!刮去旧药!快!”李时珍几乎是吼了出来,疲惫的身体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抢过化学所主事手中的陶罐,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吴有田和学徒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却又无比迅捷地行动起来。烈酒泼洒,沸水煮过的棉纱擦洗,银质刮匙再次探入那被硫磺膏覆盖的创面深处,刮除着暗红色的药痂和坏死组织。每一次刮动,都带起新的血丝。

创面被再次清理出来,暴露在无影灯下。截肢的断端血肉模糊,周围蔓延的暗紫色肿胀如同不祥的毒藤。

李时珍没有丝毫犹豫。他拿起一个干净的白瓷碗,舀起半碗那浑浊暗绿、泛着幽蓝光泽的硫铁合液。液体粘稠,在碗中流动缓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怪味。他拿起一支新的、煮沸消毒过的宽软羊毛排笔,饱蘸这诡异的药液。

“张师傅…对不住了!”李时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随即手腕沉稳落下!

饱蘸药液的排笔,如同饱蘸浓墨,狠狠地、均匀地涂抹在刚刚清理干净的创口断端和周围那大片暗紫色、紧绷发亮的肿胀皮肤上!从血肉模糊的截肢面,到蔓延至胸腹的淤血区域,每一寸可能潜藏着那恐怖“菌毯”的地方,都被这暗绿幽蓝的粘稠液体覆盖!

“嗤——!” 药液接触创面的瞬间,竟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铁腥和硫磺的怪异白烟袅袅升起!

昏迷中的张师傅,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爆发出一种比硫磺焚身时更凄厉、更绝望的惨嚎!整个身体疯狂地痉挛、抽搐,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剧烈滚动!若非束缚,几乎要将矮榻掀翻!

这惨烈到极致的反应,让静室内所有人心脏骤停!王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吴有田手中的器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李时珍却死死盯着创口,恍若未闻。他手中的排笔没有丝毫停顿,一层又一层,将厚厚的、粘稠的暗绿色药液涂抹上去,直到整个创口和肿胀区域都被覆盖,如同覆盖了一层诡异而厚重的泥沼。

时间在惨嚎和怪异的药味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张师傅的挣扎渐渐微弱,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

半个时辰后。

吴有田几乎是扑到显微定真镜前,双手颤抖着,用银质细针极其小心地从创口边缘未被药液完全覆盖的缝隙里,刮取了一丁点极其微小的渗出物样本,置于载玻片上。

当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凑近目镜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没…没了…”吴有田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和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战栗,“‘菌毯’…碎了!化了!虫…虫都僵了…裂了…死了!死…死光了!!”

李时珍和王徵如同两道闪电扑到显微镜前!

视野之中,景象天翻地覆!那曾经粘稠如泥、顽固蠕动、甚至能“吃”硫磺的恐怖“菌毯”,此刻已彻底分崩离析,化为一片散乱的、毫无生机的残渣!无数构成“菌毯”的坑洼圆球菌,尽数破裂、干瘪、僵直!视野中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活物迹象!硫铁合液那幽蓝的星屑之力,以一种霸道而诡异的方式,彻底瓦解了“腐毒虫”最后的、最顽强的堡垒!

“成…成了?!”王徵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时珍缓缓直起身,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搭在张师傅那枯槁的手腕上。脉搏依旧微弱,但不再是那濒死的游丝,而是多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搏动。

“格物…”李时珍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声音嘶哑而沉重,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明悟,“微虫为求生,尚知‘格物’而变!聚阵抗药,噬毒求生!其变之速,其存之韧…令人胆寒!吾等…吾等若不能格物更深,穷究其变,纵然手握利刃,亦如盲人挥剑,终难逃一败!”

他猛地看向朱高炽,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殿下!微虫格物,人岂能不如虫?!张师傅此劫,非天亡之,乃警世之钟!警醒吾辈,格物之路,永无止境!镜下一粟,尚有乾坤万变!此硫铁合液,初啼之声也!当穷究其理,广纳其变!非如此,不足以应此微虫万变之世!不足以活天下苍生!”

朱高炽站在静室中央,小小的身影在鲸油灯下投出长长的影子。他清澈的目光扫过张师傅微弱起伏的胸膛,扫过显微镜下那片死寂的“菌毯”残骸,扫过李时珍眼中那劫后余生却更显坚定的光芒。窗外,是沉沉的、孕育着未知的夜。

“李院判所言极是。”太子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穿透了静室的疲惫与硝烟,“微虫格物求生,瞬息万变。吾等格物致知,便要与这变竞速!硫铁合液,初啼破夜。然,此啼声因何而响?其幽蓝星屑是何物?其杀灭‘菌毯’之理何在?此中奥秘,当为格物院疫病、化学二所首要之务!王学正!”

“臣在!”王徵肃然应道。

“即日起,集院所之力,穷究此硫铁合液!镜下观其变,釜中炼其精!务求洞悉其理,可控其效!所需物料人手,孤与夏尚书全力支应!”

“吴学正!”

“学生在!”吴有田连忙躬身。

“国子监格致堂,新设‘微虫格变’一课!以张师傅创口镜下所观之‘腐毒虫’万变图录为基,授诸生!要让他们知道,吾等所格之物,非死物,乃活物!乃为求生求存、瞬息万变之敌!格物,亦是格变!”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坚定地从这小小的身躯中发出,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决断力。静室内的绝望与疲惫,被这新的指令和洞见驱散。李时珍疲惫的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王徵紧握双拳,吴有田挺直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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