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的钟声刚响,朱允熥便合上书本,起身时动作稍显僵硬——坐了一上午,腰背有些发酸,这在糖坊里忙惯了的身子,还不太适应这般久坐。
他正准备往外走,刚到门口,就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龙袍加身,鬓发花白,不是朱元璋是谁?
朱允熥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往后缩,想起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想起楼顶的对峙,还有被皂靴抽打的疼,脸上的平静瞬间裂开条缝。
“皇……皇爷爷?”他硬着头皮停下脚步,双手往身后藏了藏,那本《商君书》被他攥得发皱。
朱元璋瞅着他这副模样,像只受惊的小兽,嘴角忍不住勾了勾,却故意板起脸:“哟,这不是淮王殿下吗?今日没去糖坊熬糖,倒有空来大本堂‘修身’了?”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朱允熥却听出点试探的意思,脖子一梗,反倒不躲了:“回皇爷爷,学生觉得,书本里的道理,未必比熬糖简单。”
“哦?”朱元璋挑眉,“那你倒说说,今日悟到什么大道理了?”
“学生悟到……”朱允熥顿了顿,想起自己说的“修身在实处”,咬了咬牙道,“悟到皇爷爷拿走那一百八十万两,或许……也有道理。”
朱元璋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怎么?这就想通了?”
“不是想通,是想试试看。”朱允熥抬起头,迎着朱元璋的目光,“学生以前觉得,银子握在手里才踏实。今日听夫子讲‘为政在人’,忽然觉得,若是这些银子真能让河南百姓吃上饭,让边关将士穿暖衣,那……就算没白丢。”
他说得磕磕绊绊,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在承认什么难事。
朱元璋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逗弄的心思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意。他伸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孙子的头,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这么想,不算笨透顶。”
“那……”朱允熥眼珠转了转,小声问,“学生要是真把‘修身’弄明白了,将来赚了银子,皇爷爷能不能……少拿点?”
“你这小兔崽子!”朱元璋被他气笑,抬手就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
朱允熥被拍得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笑淡了些,眼神里又浮起那股蔫蔫的执拗。他望着朱元璋,小声道:“皇爷爷要是执意还像从前那样……那学生也没别的法子了。”
说着,他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再拍后脑勺,清了清嗓子,把昨天那首诗又念了出来,声音比昨日更沉,带着股说不清的怅然:
“蔗汁熬成雪,辛劳积作山。
一朝风卷去,空剩釜中寒。
春种江南绿,秋收案上钱。
帝王开口处,何处是平川?”
念完,他顿了顿,垂着眼帘,又添了几句,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又像是在跟眼前的皇爷爷摊牌:
“书斋虽静处,心似釜中残。
若还逐利去,不如卧南山。
糖香终有尽,墨痕亦难干。
何需争长短,一枕梦长安。”
这几句诗里,没了昨日的悲愤,却多了几分看透般的消沉。什么大本堂的道理,什么修身的实处,仿佛都成了泡影——若是到头来依旧逃不过被“风卷去”的命,那不如索性摆烂,躲去南山卧着,枕着一场安稳梦,倒比在这朝堂与工坊间挣扎快活。
朱元璋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他盯着朱允熥低垂的眉眼,那股子“不想争了”的颓唐,比昨日爬楼顶要跳楼时更让他心里发沉。这小子,是真被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伤了心,连带着对往后的路都没了盼头。
“卧南山?梦长安?”朱元璋哼了一声,语气沉了沉,“你当这天下是你家糖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他上前一步,扳过朱允熥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你姓朱,身上流着朱家的血,就算躲到天涯海角,这江山的担子也卸不掉!你以为卧在南山就能安稳?百姓吃不饱饭,边关起了战事,那山能护着你?那梦能做多久?”
朱允熥被他吼得一哆嗦,眼眶又红了,却梗着脖子不说话,那模样,分明是“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再折腾了”。
朱元璋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气又急,抬手想再拍他一下,却终究是放软了力道,只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傻小子,爷爷跟你说过,君无戏言。你真把‘修身’弄明白了,把那糖坊的利,跟天下的民绑在一块儿,爷爷还用得着抢你的银子?”
朱允熥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声音里带着压抑的低吼:“皇爷爷根本不懂!您总说天下百姓,可百姓不是您嘴里的‘邦本’二字,是活生生的人!人性哪有那么简单?”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像是要把心里的愤懑全砸出来:“您以为农户种甘蔗是为了帮您养民?他们是为了多赚几文钱,给娃买件新衣裳!工匠熬糖熬到天亮,不是为了让您赈灾有银子,是为了自家婆娘能少挨几顿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才是真的!”
“您说把糖坊的利跟天下的民绑在一块儿,可利就那么多,官府要抽,您要拿,到最后落到他们手里的还剩多少?”他越说越激动,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人性里的自私、贪婪,您以为靠几句‘修身’‘为民’就能压下去?我见过地痞抢蔗农的收成,见过官吏卡商户的路子,他们哪一个不知道‘道义’?可利字当头,什么都能抛!”
“您抢我的银子去赈灾,他们会念您的好?过两年忘了这回事,该骂朝廷还是骂!”朱允熥抹了把脸,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我守着糖坊,至少能让跟着我的人多沾点利,能让他们知道,好好干活就能有饭吃——这比您那些大道理实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