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日头,总算把连日的阴霾撕开道缝。豆宝趴在窗台上,看屋檐上的积雪一点点往下淌,“滴答——滴答——”的水声敲在窗沿下的青石板上,像谁在檐下挂了串看不见的铃铛。
“别总趴在那儿,寒气重。”娘正往竹篮里装糕点,是前儿蒸的蜜饯糕,面上撒着层白芝麻,“等下跟你爹去给你沈爷爷拜年,把这糕带上,他牙口不好,吃这个正好。”
爹正蹲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哐当”声混着融雪的滴答声,在晨光里撞出些脆生生的响。“这雪化得快,”他把劈好的柴码成垛,“再过两天,南坡的路就能走了,正好去看看麦子返青的情况。”
沈爷爷家的院门没上闩,轻轻一推就开了。院里的雪已经化了大半,露出底下青黑的泥地,几只麻雀在墙根啄食,见人来便扑棱棱飞起来,落在光秃秃的枣树枝上,歪着头瞅。
“爷爷,我们来啦!”豆宝举着糕点篮喊,话音刚落,就见沈爷爷披着棉袄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攥着个账本似的小本子。
“来得正好,”他笑着往屋里让,“我正算着去年的收成,你们帮我瞅瞅,这账是不是对的。”他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摊,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有“玉米三十斤”“豆子十五斤”,还有“给豆宝做布偶一尺红布”。
娘接过本子翻了翻,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叔,您这账记得比商号还细。”她指着“买红糖二斤”那行,“这是给丫头做糖包用的吧?”
“可不是,”沈爷爷往灶膛里添了根柴,“丫头爱吃甜的,面里多放把糖,蒸出来的包子能甜到心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柜顶上取下个陶罐,“这是我泡的青梅酒,去年收的青梅,泡了整一年,你们尝尝。”
酒液倒在粗瓷碗里,泛着淡淡的琥珀色,青梅的酸香混着酒香漫开来。爹抿了一口,咂咂嘴:“够味!比镇上酒馆的强,带着股子清劲。”
檐下的融雪还在滴,水声比刚才更急了些,像在催着春天快点来。豆宝趴在桌边,看沈爷爷和爹对账,那些数字在她眼里像串会跳的珠子,一会儿是玉米,一会儿是豆子,最后都变成了蒸笼里的馒头、陶罐里的咸菜,变成了日子里实实在在的暖。
“去年的荠菜收了不少,”沈爷爷指着其中一行,“开春给你娘送去,包馄饨吃,鲜得很。”他往豆宝碗里夹了块蜜饯糕,“快吃,这糕里放了桂花,是你娘去年秋天晒的。”
糕上的芝麻在齿间“咯吱”响,桂花的甜混着米香,像把去年的秋光和今年的春阳,都嚼在了嘴里。豆宝忽然看见沈爷爷的棉鞋尖破了个洞,露出点灰白的袜底,像被融雪浸得发潮。
“爷爷,您的鞋破了。”她指着那个洞说。
沈爷爷低头瞅了瞅,不在意地笑了:“没事,开春换双新的就行。你娘纳的鞋底厚实,能穿到麦收。”
娘听见这话,悄悄往豆宝手里塞了块碎银:“等下路过供销社,给你爷爷买双新棉鞋,要带毛的那种,暖和。”
融雪的水顺着墙根往下淌,在地上积出个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爹和沈爷爷的账总算算完了,两人都松了口气,像完成了件大事。“今年的春麦得早点种,”爹往火塘里添了块柴,“听气象台说,三月可能有场雨,得赶在雨前把种子撒下去。”
“我那半亩地,就托付给你了,”沈爷爷笑着说,“我这老骨头,下不了地了,只能在家给你们看晾晒的粮食。”
檐雪渐渐化完了,滴水声变得疏朗,像曲快唱完的歌。娘把剩下的蜜饯糕往陶盒里装:“叔,我们该回了,等下融雪冻成冰,路该滑了。”她把新棉鞋往沈爷爷竹篓里塞,“这鞋您试试,合脚不。”
沈爷爷捏着鞋帮,指腹蹭过上面的绒毛,忽然红了眼眶:“你们啊……总惦记着我。”
往回走时,日头已经爬到头顶,融雪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溪流,往低处淌。豆宝牵着娘的手,看爹扛着沈爷爷送的青梅酒走在前面,酒罐晃出细碎的响,像在和檐下的融雪声应和。
她忽然觉得,这檐雪的融声里,藏着的不只是水,是去年的收成,是今年的盼头,是沈爷爷账本上的数字,是娘塞给她的碎银,是这日子里,一点点往前挪的暖。就像这融雪汇成的溪,看着细,却能润透土地,催开新苗,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养得扎扎实实、甜甜蜜蜜的。
快到村口时,豆宝回头望,沈爷爷还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那双新棉鞋,像举着团不会化的暖。檐下的空处,几只麻雀又落了回来,歪着头啄食地上的糕渣,把这融雪后的午后,衬得格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