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西街的雪落得绵密，把青石板路盖得严严实实，豆腐坊的烟囱冒着笔直的白烟，在铅灰色的天空里画出道暖痕。我坐在灶膛边翻检那本赊账簿，纸页已经泛黄发脆，边角被岁月磨得卷了边，上面记着的一笔笔赊账，像串起的珠子，串着西街人这些年的日子。
赵铁柱抱着捆干豆秸从后院进来，秸秆上的雪粒落在地上，化成小小的水洼。娘说添把豆秸烧灶，暖和，他把秸秆塞进灶膛，火苗地窜起来，映得他眉眼都暖融融的，张少爷家送了两坛新酿的米酒，说算还去爷借的豆种，咱晚上温着喝。
我刚把账簿翻到去年芒种那页，豆宝就捧着个红布包跑进来，包里是他新做的账本，用染成豆绿色的纸订的，边角还贴着晒干的豆叶。婶娘，你看我的账册！他把新账本往我面前送，鼻尖沾着点墨，先生说...要学你把日子记在纸上，才不会忘。
这孩子二十岁了，已经成了西街豆行的掌柜，却总爱翻我这本老账。前几日去苏州办货，带回些洒金宣纸，说要给老账本做个封皮，让它也体面体面。今早天没亮就去扫门前的雪，说是冬至要干干净净，账本才能记新福气。
慢着翻，我帮他把翘起的纸角抚平，老纸脆，得轻着点。
爹从里屋搬出个樟木箱，箱里垫着防潮的油纸，掀开时，一股陈年的樟香混着墨香漫出来。这是你爷爷的账钩，他拿起个黄铜钩子，钩上刻着字，当年他记完账，总用这钩子把账本挂在灶王爷像旁，说让灶王爷也看看，咱没亏着良心
樟箱底层压着几张零散的账页，是早年从账本上脱落的，上面记着民国二十三年，王二赊豆三升，以柴禾一捆还，字迹苍劲，带着点抖，想来是爷爷晚年写的。墨迹虽淡，却透着股与街坊相守的热乎劲。
正说着，巷口传来的脚步声。赵婶顶着风雪挎着竹篮过来，篮里是刚包好的饺子，用荷叶垫着，还冒着热气。刚包的荠菜豆馅，给你们送一盘，她把饺子放在灶台上，又从篮里掏出块新纳的布垫，这是给你垫账本用的，老趴着看，胳膊该酸了，算咱赊的，等开春给你家送筐头茬韭菜。
刘半仙背着布幡晃进门时，幡上的冬至数九四个字盖着层薄雪。老朽算到今日宜温故，特来看看这老账本，他往灶里添了把松针，说是给灶王爷添点香，又凑过来看账页，你看这笔账，宣统元年的，三百年了还在，这就是日子的根啊。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页角记着光绪三十四年，李老栓赊豆种一斗，以孙辈帮种半亩地还，字迹已经模糊，却能认出二字，想来是这账本最早的几笔账之一。心里忽然一动——原来这赊账的规矩，已经传了这么多年。
张少爷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装着个新做的木匣子，匣面雕着岁月留痕四个字。杨姑娘，我请木匠做的账册匣他拍掉身上的雪，带锁的，能防潮防虫，不算赊账，就当给这老账本安个新家。
豆宝已经抓了个饺子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笑得眉眼弯弯：比苏州的点心还香！惹得众人笑起来，灶膛里的火苗也跟着跳，把账页上的字照得明明灭灭。
日头升高时，屋里已经聚了半巷的人。男人们围坐在灶边喝酒，说着这些年的收成，声音里带着酒气的热；婆姨们凑在灯下看账本，指着某笔账说这是当年我家赊的，笑声混着饺子香；连私塾的先生都来了，带着笔墨，要给新账本题字，承前启后，让日子接着往下记。
赵铁柱用布擦着那把黄铜账钩，擦得锃亮，映出他的影子。你看这钩子，他把钩子递给我，爷爷用它挂了一辈子账，现在该咱用了。
我往新账本上添第一笔账，笔尖蘸着磨好的墨，在二字下写道：西街百家，共守岁月三百年，赊旧账一页，以新岁平安偿还。刚写完，豆宝就蘸着朱砂，在旁边盖了个小小的豆形印，说是给新账盖个章。
三妮你看这笔账！赵铁柱突然指着民国二十一年那页，当年水灾，全街人赊你家豆子，后来各家凑钱盖了新仓，这笔账记的不是债，是人心啊。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撞开风门，雪片卷进来落在账页上，很快化成水，晕开个小小的圈，像滴落在岁月里的泪。赵婶突然唱起了老调：账页黄，日子长，赊来赊去是情长，一豆一粒藏岁月，三百年后还芬芳，调子软软的，混着酒香漫在屋里，把冬至的寒意都暖透了。
刘半仙突然对着账本作揖，黄符被火烤得卷了边：好兆头！新旧账相连，这是日子在传代呢！
日头偏西时，饺子已经吃完，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爹把老账本放进新木匣，锁好，摆在灶王爷像旁，和那把黄铜账钩并排挂着。众人往外走时，豆宝突然说：我要把今年的账抄到老账本上，让它也长长岁数。
暮色漫进屋里时，风雪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新木匣上，泛着温润的光。我摸着新账本上那个豆形印，突然觉得这账页记的哪是赊与还啊，分明是西街人拧成的绳，一笔笔账是绳上的结，把三百年的日子捆得紧紧的，把几代人的牵挂系得牢牢的。
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新绣的帕子，上面绣着本翻开的账本，账页上缠着豆藤，藤上结着个并蒂豆荚。我娘绣的，他把帕子塞进我手里，指尖带着灶膛的暖，说这叫生生不息，往后的账，咱接着记，一年又一年。
我捏着帕子，布料上还带着饺子的香气。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落雪的寂静，还有灶膛里余烬的声。灶王爷画像旁的铜铃铛轻轻晃，月光落在新木匣上，把岁月留痕四个字照得清清楚楚，像在说——这日子啊，只要记着，就永远活着。
（第四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