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山道上的风仍带着夜里的凉意。龙吟风走在前头,脚步沉稳,肩上行囊压着那支乌黑铁尺,一路未曾打开。诸葛雄紧随其后,目光扫过两侧渐密的林木,手中缰绳早已收起,马匹安静地跟着,蹄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已走了一夜,脚下的路从荒石古道转为泥径,两旁茅屋渐多,炊烟自矮墙后升起。村口立着一根歪斜的木桩,上面挂着半截布幡,风吹时发出干涩的拍打声。几个孩童蹲在路边剥豆子,见三人走近,立刻噤声,抱着竹筐跑进屋里,门“砰”地关上。
老者站在村中那棵古槐下,背靠着树干,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他眼皮低垂,似在打盹,脚边放着半篮刚采的草药,叶片还沾着露水。龙吟风停下脚步,抬手示意身后二人莫要靠得太近。
他缓步上前,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不高不低:“老人家,赶路的人讨碗水喝,可方便?”
老人没睁眼,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龙吟风也不恼,低头看见一株柴胡滚落在地,便弯腰拾起,轻轻放进篮中。他退后半步,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竹杖旁边。
“不是买话,是表个心意。”他说,“我们找人,不惹是非,只想问一句——这附近,有没有谁力气特别大,能扛重物、救急难的?”
老人这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瞳孔浑浊,但盯人时却有一股沉劲,像井底的水,看似不动,实则深不可测。他看了龙吟风许久,又瞥了眼地上的银子,伸手拿起来,掂了两下,掰下一小块塞回龙吟风手里,剩下的收进袖中。
“你说话不绕弯。”老人嗓音沙哑,“比那些穿锦袍的实在。”
龙吟风点头:“我只要一句实话。”
“十里外青山坳,住着个女人。”老人慢慢说道,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竹杖顶端的裂痕,“前年发大水,山体滑坡,压垮了三间屋子。她一个人把房梁扛出来,拖着两个孩子爬到高处。等村民赶到时,她已经坐在崖边喘气,衣服全湿透了,手上全是血。”
诸葛雄眉头微动,低声问:“当真一人救三家?”
“亲眼所见的人不止我一个。”老人冷声道,“可没人敢去谢她。她不让进屋,连送菜的都站在院外喊一声就走。有人说她在练功,每天天没亮就上山,掌风打得石头崩裂。但她从不露脸,采药也专挑没人走的小路。”
龙吟风追问:“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老人摇头,“没人知道。只因她总穿青布裙,背影单薄,大家叫她‘青姨’。”
“为何独居?”诸葛雄又问。
“早年有人提过她原是外乡人,丈夫死得早,孩子也没保住。”老人顿了顿,“后来一场大火烧了她原来的村子,她逃出来,就在那山坳里搭了间茅屋,再没挪过地方。”
龙吟风沉默片刻,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影。青山如屏,雾气未散,隐约可见一条窄路蜿蜒而上。
“她救人性命,却不肯受谢?”他问。
“不是不肯,是怕。”老人终于抬起眼,直视龙吟风,“她说过一句话——‘帮人一次,债就背上;再帮一次,命就搭进去。’她不想欠谁,也不想被谁记住。”
诸葛雄皱眉:“这般避世,如何能承绝学?三大王选人,讲究的是担当与心志,若她只求自保,恐怕不符。”
“可她救了人。”龙吟风缓缓道,“而且是在所有人都吓傻的时候冲上去的。那时候没人给她鼓掌,也没人许她好处。她出手,是因为不能看着人死。”
老人听着,忽然笑了下,笑声很轻,像是风吹过枯叶。
“你们说的‘担当’,我也听过。”他说,“三十年前有个游方道士来过这儿,临走留下一句话:‘真正的力,不在胳膊,而在心里扛得住事。’我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
龙吟风看向诸葛雄,眼神坚定。
诸葛雄抿了抿嘴,终是点头:“若她确有其能,又曾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便值得一查。但需谨慎行事,莫惊扰她清修。”
“自然。”龙吟风转向老人,“我们不会登门打扰,只远远看看她的行止。若她不愿相见,绝不强求。”
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们寻的那人,是不是非得是个英雄?”
“不是。”龙吟风答得干脆,“我们寻的是个不怕断骨的人。”
老人一怔,随即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想笑,又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他慢慢闭上眼,靠回树干,喃喃道:“不怕断骨……这话倒像是从前听过的。”
他不再言语,仿佛睡着了。
龙吟风将剩下的一小块碎银轻轻放回篮中,转身走向诸葛雄。两人并肩朝村外走去,脚步平稳,方向明确。
走出十来步,诸葛雄低声开口:“你说她会是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龙吟风目视前方,“但能在废墟里扛起断梁的人,至少懂得什么叫‘不能退’。”
“可帝王槌需要的不只是力气。”诸葛雄提醒,“它认的是心气,是那种哪怕明知会死也要挥下去的决心。”
“那就看她怎么出拳。”龙吟风说,“一拳能不能裂石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拳,是不是为了别人而挥。”
他们走到村口,停了下来。回望一眼,那棵古槐下,老人依旧坐着,竹杖横在膝上,身影融入渐渐明亮的日光里。
龙吟风解下水囊喝了一口,递给诸葛雄。他自己则从行囊中取出干粮,咬了一口,边走边嚼。马匹跟在后面,蹄子踩在泥土路上,留下浅浅印痕。
山路向上延伸,两旁杂草丛生,偶有野鸟扑棱飞起。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稳步前行。空气湿润,带着草木的气息,越往高处,风越冷。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视野豁然开阔。前方是一片陡坡,坡顶有几间低矮的茅屋,屋顶铺着新换的茅草,院子用石块垒成,整齐却不精致。院门虚掩,晾衣绳上挂着一件青布裙,随风轻轻摆动。
龙吟风抬手止步。
诸葛雄眯眼看去:“那就是青山坳?”
龙吟风点头:“应该是了。”
两人藏身于坡下灌木之后,静静等待。太阳升至头顶,村里传来午时的钟声,远处农舍开始做饭,炊烟袅袅升起。
正午过后不久,茅屋的门开了。
一个女子走出来,身形瘦削,穿着粗布短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她手里拎着一把铁锹,走向屋后山坡。那里有一小片药田,泥土翻新过,种着几排不知名的草药。
她开始除草,动作利落,每一铲都精准有力。干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她放下铁锹,活动了下手腕,然后走到一块半人高的青石前站定。
她深吸一口气,双掌合拢,缓缓提起,再猛然推出。
掌风掠过草尖,石面应声裂开一道细缝,从中间笔直向下延伸,足有三寸深。
她收回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头望向远方山峦,眼神平静,毫无得意之色。
龙吟风缓缓吐出一口气。
诸葛雄低声道:“这一掌,劲透内里,不浮不躁。若非多年苦练,绝做不到如此收放自如。”
“更难得的是,她打完这一掌,就像做了件平常事。”龙吟风说,“不炫耀,不回头,转身就去继续干活。”
他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察觉异样。
那女子原本已转身欲走,却在迈出一步后猛地停住。她侧耳倾听,接着缓缓转头,目光直直投向他们藏身的方向。
龙吟风心头一紧。
她并未大声质问,也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只手悄然按在腰间的布包上,指节微微收紧。
风拂过山坡,吹动她的衣角和发丝。
她盯着那片灌木,足足五息,然后才慢慢松开手,转身回屋,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落下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