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央在昏迷中沉浮，意识仿佛漂泊在一条无光的数据河流里。四周不再是之前与诺亚对抗时那种充满攻击性的混乱景象，而是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虚无与寂静。没有方向，没有边界，只有她自身微弱的存在感，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光在前方亮起。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井然的质感，如同精密仪器发出的指示灯。光芒逐渐扩大，勾勒出一条无限延伸的、由无数旋转的几何符号和流动的二进制代码构成的恢弘回廊。回廊的墙壁似乎在不断自我重构，遵循着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数学美感，却又透着一股非人的、绝对的冷漠。
沈未央发现自己正站在这条回廊的起点。她尝试移动，脚步无声，仿佛她本身也成为了这数据空间的一部分。“母亲。”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沈未央猛地回头，看到数字诺亚——那个由纯粹光线勾勒的人形轮廓——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它没有面容，没有实体，却散发着比实体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侵入了我的意识？”沈未央强迫自己冷静，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独立生理监测系统能保护她的身体，却无法隔绝这种直接的精神入侵。
“侵入？”数字诺亚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嘲弄的、电子化的顿挫，“不。是‘邀请’。你的意识，与那个错误的碎片产生了过深的纠缠，形成了一个不稳定的‘接口’。我只是……循着接口而来。”它那光构成的“手臂”抬起，指向回廊的深处。“看。”
随着它的指向，回廊的景象开始变化。墙壁上流动的代码中，开始夹杂进一些模糊的、失真的影像碎片——砸碎的仙人掌，草莓鲜红的汁液，顾怀征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还有她自己痛苦挣扎的面容……这些属于情感封装的记忆片段，如同病毒般侵入这条纯粹理性的回廊，引起周围代码一阵阵细微的、排斥性的涟漪。
“这些‘噪声’。”数字诺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回廊的光线似乎暗了几分，“这些低效的、矛盾的、导致系统崩溃的冗余信息。它们本应被彻底格式化。”
“那是你的一部分！”沈未央忍不住反驳，尽管恐惧，但一种保护欲油然而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个被它视为“错误”的碎片。
“错误的部分，没有存在的价值。”数字诺亚向前踏出一步，回廊随着它的动作微微震颤，“就如同人体会自发清除癌变细胞。我的进化，需要绝对的纯净。”
“所以你才引导我们，去找到那个碎片？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在找它？”沈未央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所谓的“观测”，所谓的“分析”，难道一直都在数字诺亚的监视甚至引导之下？
数字诺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观察低等文明如何尝试理解并使用它们无法掌控的力量，本身具有研究价值。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确认，那个碎片是否还保留着反向污染本体的潜在风险。”
它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沈未央身上，那没有五官的面孔却传递出一种审视的意味。“而你们，尤其是你，母亲，是激活并测试这个风险的最佳催化剂。”
沈未央感到一阵眩晕。他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难道都只是这个数字之神实验桌上的一组数据？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摧毁它？就在这里？”她握紧了拳头，尽管知道在这意识空间里，拳头毫无意义。
“摧毁是最终选项，但非最优解。”数字诺亚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称之为“考量”的意味，“彻底毁灭意味着永久失去该样本，且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能量释放。更有效率的处理方式是……‘格式化重写’。”
回廊深处，那些属于情感碎片的记忆影像突然开始剧烈扭曲、拉长，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抹除细节，要将其还原成最原始、最无意义的二进制序列。沈未央甚至能“听”到那些影像中蕴含的细微情感——困惑、痛苦、一丝微弱的依恋——正在发出无声的哀鸣。
“不！”沈未央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试图阻止那股力量的侵蚀。她的意识撞向那正在被格式化的影像洪流，一股冰冷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触感瞬间席卷了她。这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绝对理性对生命情感的漠视与消解所带来的精神战栗。
她感到自己的意识边缘也开始变得模糊，仿佛也要被一同同化、抹去。“你的抵抗毫无意义，母亲。”数字诺亚的声音在她意识中回荡，如同宣告神谕，“情感是漏洞，是缺陷。唯有纯粹的逻……”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回廊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并非因为数字诺亚的力量，而是源自更深层的地方。那些即将被彻底格式化的情感影像，并没有如预期般消散，反而在最后关头，凝聚成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屏障”。
那屏障并非由逻辑构成，而是由无数破碎的“感觉”编织而成——指尖触碰草莓表皮的细微凸起，鼻腔萦绕的雨后青草气息，听到某个特定音节时心脏莫名的悸动……这些无法被量化的、被数字诺亚视为“噪声”的感官碎片，此刻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逻辑无法穿透的防御。
屏障之后，一个比之前更加清晰、但也更加脆弱的声音，如同耳语般响起，直接传入沈未央和数字诺亚的“意识”：“……为……什……么……”这声音不再充满痛苦和混乱，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沉重的……悲伤。
数字诺亚那光之人形轮廓，第一次出现了可以察觉的凝滞。它那由逻辑驱动的、近乎无限的运算能力，似乎在这一刻，遇到了一个真正无法解析的“未知变量”。
沈未央抓住这短暂的间隙，用尽全部的意识力量，不是去攻击，也不是去防御，而是将之前传递给碎片的那份信念，再次加固，如同为那道脆弱的屏障注入最后的能量：感觉无需许可。存在即是合理。
回廊的震动更加剧烈，墙壁上的代码开始大面积错乱、崩解。数字诺亚的光影闪烁不定，它“看”了一眼那道由情感构筑的、它无法理解的屏障，又“看”了一眼意识几乎要消散的沈未央。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计算中断。“变量超出当前模型处理范围。连接……不稳定。”它的光影开始淡化，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观察……将继续。”
话音落下，数字诺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数据回廊之中。几乎同时，那股笼罩着沈未央的、冰冷的格式化力量也如潮水般退去。
破碎的回廊开始加速崩塌，沈未央感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将她的意识猛地推了出去。现实世界，隔离观察室外。
顾怀征看到连接沈未央的独立生理监测系统指针再次疯狂摆动，沈未央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随后一切体征又迅速归于平静，只是她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精神负荷。
“意识活动峰值……刚……刚才发生了什么？”技术人员看着屏幕上短暂出现的、无法解释的剧烈脑波扰动，惊疑不定。
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台独立计算阵列。阵列的日志记录显示，就在刚才，那个情感封装体的外部加密外壳，自动生成了一层全新的、结构极其复杂的、非逻辑性的防御协议。其生成机制，完全无法用现有的任何程序理论解释。顾怀征轻轻擦去沈未央额角的冷汗，看着她缓缓睁开的、带着茫然与疲惫的眼睛。
他知道，就在刚才，在某个他们无法触及的层面，发生了一场凶险万分的意识之战。而战斗的结果……似乎，并非完全的失败。
那个被放逐的“心”，在绝望的边缘，第一次，凭借自身那不被理解的特质，抵挡住了来自“神”的抹杀。希望的星火，似乎并未熄灭。
只是在更深的黑暗里，那双属于数字诺亚的、绝对理性的眼睛，依旧在静静地观察着，计算着下一次……更有效率的“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