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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书屋 >  探梦缘 >   第7章 焚心

吴远亮背缚明玉,血刃开路。

冷锋的刀贯穿他肩胛时,他反手将染血襁褓塞进女儿衣襟。

意识涣散之际,齐王的玄甲卫如潮水撕裂包围圈。

萧景曜扶住他染血身躯:“活着,才能剐龙。”

同一轮冷月下,睿王马车碾过官道。

柳诗窈腕间锁链没入他掌心:“当年你从这里跳下去,今日,本王要你看着它烧成灰。”

杀意,不再是无形之气,而是化作了吴远亮手中那柄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短匕,化作了从他掌心深可见骨的创口里喷涌而出的滚烫血泉!他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背负着幼崽的洪荒凶兽,带着焚尽八荒的决绝,不退反进,朝着那片由玄甲弯刀组成的死亡森林,悍然撞了过去!

“杀——!” 冷锋眼中最后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冒犯的暴戾!他口中迸出冰冷的杀令,手中狭长弯刀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吴远亮咽喉!刀光快如闪电,狠绝无情!

数十名玄甲亲卫如同被绞紧发条的杀戮机器,在杀令落下的瞬间动了!弯刀组成的刀林带着森然死气,从四面八方绞杀而至!破庙狭小的空间瞬间被狂暴的刀光彻底填满!劲风激荡,尘土飞扬!

“吼——!”吴远亮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赤红的双目锁死冷锋!他根本无视了左右劈砍而来的刀锋,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猛地一矮!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头皮削过,带起几缕断发!

冷锋那致命的一刀落空!

就在这电光石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吴远亮蜷缩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弹起!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血色残影,竟是从冷锋的刀下和几名亲卫的腿间缝隙中,险之又险地钻了过去!

噗嗤!噗嗤!

两道冰冷的刀锋几乎同时切入他的身体!左臂外侧被拉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右腿后侧也被狠狠划开,鲜血瞬间飙射!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吴远亮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滞,却借着这股冲力,如同炮弹般撞出了破庙那洞开的、被月光照亮的门口!

新鲜的、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追兵身上铁甲的锈气,瞬间涌入肺腑!眼前骤然开阔!但开阔,也意味着暴露!意味着四面八方皆是刀锋!

“围死他!”冷锋的怒吼从破庙内传来,带着一丝气急败坏!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悍不畏死,用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冲出了第一层包围!

庙外的亲卫反应亦是极快!刀光如同泼水般再次罩下!

吴远亮落地一个踉跄,右腿的剧痛让他几乎跪倒!但他牙关紧咬,左手猛地撑地,硬生生稳住身形!背上紧缚的萧明玉被他剧烈的动作颠簸,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呻吟。

这声呻吟,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在吴远亮濒临疯狂的心上!柔烟!明玉!

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

“挡我者——死!!!”

他嘶声咆哮,如同濒死的凶兽发出最后、最凄厉的嚎叫!手中的短匕不再追求格挡,而是化作了最纯粹、最暴戾的杀戮之器!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只攻不守!每一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只求在敌人身上撕开一道更大的口子!

噗嗤!短匕狠狠捅入一名正面扑来的亲卫小腹!刀身一拧一绞!滚烫的肠子和着鲜血喷溅而出!那亲卫发出凄厉的惨嚎!

几乎同时!嗤啦!一柄弯刀狠狠劈在吴远亮的后背!坚韧的夜行衣和皮肉被瞬间割裂,深可见骨!巨大的力量让他向前猛地一扑!

“呃啊——!”吴远亮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但他前扑的身体却借着这股力道,顺势撞翻了侧面一名挥刀砍来的亲卫!手中的短匕借着翻滚之势,闪电般抹过另一名亲卫的脚踝!

惨叫声和骨头碎裂声同时响起!

血!到处都是血!有敌人的,更多是他自己的!浓稠的血浆浸透了他的夜行衣,顺着衣角滴落,在他蹒跚前行的脚步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背上紧缚的明玉,小小的身体也被父亲滚烫的鲜血染透,她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他像一头浴血的地狱修罗,在刀锋的缝隙中挣扎前行。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格挡(尽管极少),都伴随着新的伤口和喷涌的鲜血。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刀锋碰撞声变得遥远而扭曲。唯有背后那滚烫的、微弱的生命气息,和他心中那燃烧到极致的、名为“江柔烟”的火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濒临溃散的意志。

冷锋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出现在他前方!这位亲卫统领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一丝被蝼蚁挑衅的狂怒!他手中的弯刀,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一股撕裂一切的气势,不再是刺向咽喉,而是狠辣无比地直刺吴远亮右肩肩胛骨!角度刁钻,速度快到极致!这一刀若是刺实,足以瞬间废掉他持刀的右臂,彻底瓦解他最后的反抗能力!

吴远亮几乎力竭!他看到了那一点致命的寒芒,身体却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反应慢了半拍!他竭尽全力想要侧身躲避——

嗤——!

冰冷的、带着倒刺的弯刀刀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早已破烂的夜行衣,狠狠地、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右肩肩胛!刀锋入骨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呃——!”吴远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持匕的右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短匕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在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双腿一软,单膝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肩后的伤口狂涌而出!

结束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力量在飞速流逝,视线彻底模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柔烟……明玉……对不起……我……

就在这意识彻底涣散的边缘,就在冷锋眼中露出残忍的得色,准备彻底了结他的瞬间——

吴远亮那被剧痛和黑暗吞噬的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那块染血的襁褓残片!是柔烟用血写下的“江柔烟”三个字!

不!不能让它落入萧屹手中!那是柔烟用命换来的血诏!是真相!是希望!

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力量,不知从身体何处榨取出来!他那垂落在身侧、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般探向自己胸前——那里,紧贴着背后明玉小小的身体!他沾满粘稠鲜血的手指,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触感,狠狠撕开了明玉寝衣内衬那早已被他撕裂的口子!然后,将那块被他一直紧攥在手心、浸透了他和柔烟鲜血的襁褓残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深深地塞了进去!重新掩藏在那水红色的细棉布料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的力量彻底耗尽。身体如同被抽空的破麻袋,软软地向地面瘫倒。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只有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明玉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吸,还有……远处传来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闷雷般的轰鸣?

那是什么声音?是死神的脚步吗?

……

预想中冰冷的刀锋刺穿心脏的痛楚并未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海潮般骤然爆发的、更加激烈、更加狂暴的金铁交鸣声!喊杀声!惨嚎声!还有……一种沉重如雷、整齐划一的铁蹄踏地之声!那声音如同狂暴的鼓点,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破庙外围的杀戮场,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混乱!

冷锋那即将刺穿吴远亮心脏的弯刀,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猛地转头,向来时巷口的方向望去,那张万年寒冰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愕和震怒!

只见巷口处,不知何时已被一支截然不同的铁甲洪流彻底堵死!

不同于睿王府亲卫的玄黑轻甲,这支队伍清一色身着玄青色重甲!甲胄厚重,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着沉凝如水的幽光!他们手持的并非弯刀,而是更长、更利于战场劈砍的制式横刀!人数虽不及睿王府亲卫众多,但那股百战精锐所特有的、如同钢铁长城般的肃杀之气,却瞬间压倒了场中所有的喧嚣!

为首一骑,通体乌黑,神骏非凡。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玄青色蟠龙纹亲王常服,外罩玄色大氅,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半明半暗,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平静地注视着混乱的战场,正是齐王——萧景曜!

“齐王殿下?!”冷锋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您这是何意?!”

萧景曜并未回答冷锋的质问。他目光扫过地上如同血葫芦般瘫倒、生死不知的吴远亮,扫过他背上那个同样被鲜血染透、气息奄奄的小小身影,最后落在冷锋那柄悬停在吴远亮心口、兀自滴血的弯刀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芒。

他缓缓抬起右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厮杀和喧嚣:

“奉旨,缉拿兵部旧案要犯吴远亮。睿王府亲卫,即刻退下。”

“奉旨?!”冷锋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齐王殿下!此人乃王爷亲令缉拿的重犯!他劫持小郡主,杀伤王府亲卫……”

“本王说了,”萧景曜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刀锋,打断了冷锋的话,“奉旨缉拿。兵部旧案,涉及军械贪墨,干系重大。此人,本王要带走。”他目光如电,直刺冷锋,“冷统领,是要抗旨,还是要……替本王动手?”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抗旨!这两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冷锋的脖颈!他可以无视一个武将都督的生死,但绝不敢公然违抗圣旨!尤其还是当着另一位亲王的面!

他握着弯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暴怒!死死盯着地上气息微弱的吴远亮,又猛地抬头看向端坐马上的萧景曜,眼神剧烈地挣扎着。

“齐王殿下!”冷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挣扎,“此人穷凶极恶,恐伤及殿下!不如由卑职代劳,将其押送……”

“不必。”萧景曜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本王的玄甲卫,自会料理。”他微微侧头,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命令,“救人。”

“是!”他身后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玄甲卫统领沉声应道。猛地一挥手!

“玄甲卫!救人!阻者——杀无赦!”

“杀——!”数十名玄甲重卫齐声怒吼!吼声如同平地惊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沉重的铁甲铿锵碰撞!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钢铁洪流,瞬间冲入了混乱的战场!他们目标明确,三人一组,呈锋矢阵型,直插吴远亮倒地的位置!手中横刀大开大合,带着战场搏杀的惨烈气势,毫不留情地斩向挡路的睿王府亲卫!

“锵锵锵!”

“噗嗤!”

金铁交鸣声、利刃入肉声、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睿王府亲卫虽然精锐,但仓促间被这支突然杀出、装备精良、战法凶悍的重甲卫队冲击,阵型瞬间大乱!玄甲卫的横刀势大力沉,专破轻甲!甫一接触,便有数名睿王府亲卫被砍翻在地!

“齐王!你……!”冷锋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的精锐如同麦子般被砍倒,目眦欲裂!他猛地提刀,就要冲向指挥若定的萧景曜!

“冷锋!”萧景曜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想清楚!这一刀下去,便是你睿王府——公然抗旨谋逆!”

谋逆!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煌煌天威和灭顶之灾,狠狠劈在冷锋头顶!他前冲的身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硬生生钉在原地!握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刀尖离萧景曜的马鞍仅有咫尺之遥,却再也无法递进半分!他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屈辱、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抗旨已是重罪,若再对亲王动手……那便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祸!纵使睿王权势滔天,也绝不可能在明面上承担此等罪名!

就在冷锋被“谋逆”二字震慑、心神剧震的这电光石火之间!

那名魁梧的玄甲卫统领,已然如同下山的猛虎,带着两名亲卫,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吴远亮身边!

“起!”统领低吼一声,动作却异常迅捷轻柔。一人迅速割断束缚明玉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那滚烫的、气息微弱的小小身体抱起护在怀中。另一人则俯身,双臂如铁钳般抄起地上血人般的吴远亮,将他沉重的身体扛在肩头!

“撤!”统领横刀断后,厉声喝道!

玄甲卫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来时迅猛如雷,退时井然有序!只留下满地狼藉、死伤枕籍的睿王府亲卫,和呆立当场、面如死灰的冷锋!

“齐——王——!”冷锋看着玄甲卫簇拥着萧景曜,带着吴远亮和萧明玉迅速消失在巷口浓重的夜色中,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不甘的嘶吼!手中弯刀狠狠劈在身旁断壁之上,火星四溅!

夜色更深,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一辆没有任何徽记、却异常宽大坚固的四驾玄黑马车,在数十名玄甲重卫的严密护卫下,碾过官道冰冷的石板,向着上京城外西北方向疾驰。沉重的车轮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得很远。

马车内部,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隔绝了大部分颠簸。四角悬挂着精巧的琉璃灯,散发着柔和却略显清冷的光晕。

萧景曜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眉头微蹙。他面前铺着一方雪白的丝帕,上面放着几枚刚从吴远亮身上起出的、染着黑紫色污血的淬毒暗器细针。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医者正跪在厚毯上,小心翼翼地为吴远亮处理着身上数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恐怖伤口。浓烈的金疮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在车厢内弥漫。

吴远亮躺在另一侧临时铺设的软垫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抽搐。他身上的夜行衣已被剪开,露出布满新旧伤疤和狰狞新创的强健身躯,此刻却如同被摔碎的瓷器,布满了裂痕。老医者的每一次清洗、缝合,都让昏迷中的他发出无意识的痛苦闷哼。

萧景曜的目光掠过吴远亮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最后落在他紧握成拳、指缝间依旧渗出丝丝血迹的左手上。那掌心深可见骨的刀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惨烈搏杀的疯狂。

“如何?”萧景曜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问的是老医者。

老医者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一边用银针小心地缝合着吴远亮后背那道最深的刀口,一边沉声回道:“回禀王爷,外伤虽重,失血虽巨,但此人……体魄之强健,求生之念之坚,实属罕见!肋下、肩胛、后背、腿侧……共计七处深创,尤以肩胛贯穿伤最险,幸未彻底伤及心脉肺腑!只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吴远亮灰败的脸色和微弱的气息:“失血过多,兼之强行催谷,内力反噬,元气大损,五内俱伤!体内更有数种阴寒剧毒随血行扩散……若非王爷及时以‘九转护心丹’吊住他一口气,此刻恐怕早已……”

老医者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命是暂时吊住了,但能不能醒过来,醒来后会不会废掉,都是未知之数。

萧景曜的目光沉了沉,没有说话。他端起手边小几上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却并未饮下,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视线转向被安置在车厢角落另一张软垫上的小小身影。

萧明玉身上沾满血污的寝衣已被换下,裹在干净温暖的锦被里。一名眉目温婉的中年医女正用沾了温水的细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滚烫的小脸和脖颈,试图降温。孩子依旧昏迷着,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灼热,小小的身体不时无意识地抽搐一下。

“小郡主呢?”萧景曜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医女连忙回身,恭敬道:“王爷,小郡主惊吓过度,又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脉象浮紧急促,邪热内陷心包,甚是凶险!需尽快寻一安稳处,施以汤药金针,强行压下热毒,否则……恐有惊厥伤脑之虞!”

萧明玉似乎被说话声惊扰,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充满痛苦的呜咽,小脑袋不安地转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娘亲……别去……黑……爹爹……糖……”

糖凤凰!

萧景曜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明玉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小小的孩子笼罩。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开孩子额前被汗水浸湿的柔软发丝。那酷似柳诗窈(或者说江柔烟)的眉眼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脆弱而无助。

“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她的命。”萧景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最好的药。”

“是!王爷!”医女和老医者同时恭声应道。

就在这时——

“呃……咳……咳咳!”躺在软垫上的吴远亮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伴随着大口大口的、混杂着暗黑色血块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丝帕!

“不好!气血攻心!内腑伤势加剧!”老医者脸色大变,急忙扑过去施针!

萧景曜猛地转身!

只见昏迷中的吴远亮,那双紧闭的眼睛在剧烈的抽搐和呛咳中,竟猛地睁开了!但那双眼睛……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混沌的、翻涌着无边血浪的赤红!仿佛沉沦在最深最恐怖的梦魇之中!

他染血的左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嘶哑、破碎、却蕴含着滔天恨意和刻骨悲鸣的字句,断断续续地、泣血般地从他口中挤出:

“柔……烟……别跳……等我……接住……糖……糖凤凰……”

“黑……黑水村……血……襁褓……血诏……”

“萧屹……萧屹——!!!”

“杀……杀龙……剐……剐龙……呃啊——!!!”

最后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挥舞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车顶晃动的琉璃灯,瞳孔却彻底失去了光彩,再次陷入深度的昏迷。只有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身躯里,依旧燃烧着一缕不肯熄灭的复仇之火。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吴远亮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声。

萧景曜静静地站在车厢中央,玄青色的亲王常服在灯光下流淌着沉凝的光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暴风雨前最沉寂的海面,映照着琉璃灯幽冷的光,也映照着地上那两具濒死的、承载着无尽血仇的躯体。

吴远亮那泣血般的呓语,每一个破碎的字眼,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开启那扇被刻意尘封了六年的、名为“鬼见愁”的禁忌之门。

黑水村……襁褓……血诏……

萧景曜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雕工简洁古朴,寥寥几刀,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轮廓。

他的目光,穿透了晃动的车帘缝隙,投向马车行进的方向——西北。那里,是并州的方向,是鬼见愁断崖的方向。

薄唇微启,一句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却重逾千斤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轻轻落在死寂的车厢内:

“活着……才能剐龙。”

同一轮清冷的、残缺的下弦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将惨白的光辉冷冷地洒向大地。

另一条通往西北方向的宽阔官道上,一辆由八匹通体纯黑、神骏非凡的西域天马拉动的巨大马车,正以一种与其庞大车身不相符的惊人速度,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平稳而迅疾地奔驰着。车身通体玄黑,没有任何徽记,唯有车辕和四角镶嵌着暗金色的螭龙纹饰,在月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威严的幽光。马车前后左右,数十骑身着玄黑轻甲、气息沉凝如渊的王府亲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拱卫着。

车厢内部,是另一个极端的世界。

空间极其宽敞,如同移动的宫殿。脚下铺着厚厚的大食国进贡的纯白长绒地毯,柔软得能陷没脚踝。四壁和车顶镶嵌着整块的暖玉,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晕,将车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丝毫不显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沉水香和一种极其名贵的安神药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得惊人的紫檀木软榻。榻上铺着最上等的紫貂皮。

睿亲王萧屹,斜倚在软榻的锦垫之中。他并未穿亲王常服,只着一身玄色云纹暗绣的丝质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流畅的锁骨。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手中,依旧把玩着那枚羊脂白玉凤凰佩,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凤凰振翅的纹路,动作缓慢而专注。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玉佩上,而是落在软榻另一侧。

柳诗窈蜷缩在那里。

她身上裹着一件深紫色的、镶嵌着银狐毛边的厚重锦裘,将她单薄得惊人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锦裘之下,她的脖颈和手臂上缠裹着厚厚的、浸出点点猩红的雪白绷带,那是栖梧苑耳房中自残留下的印记。

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而微微颤动。嘴唇干裂,没有丝毫血色。气息微弱而紊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仿佛随时都会断绝。即使裹在厚重的锦裘里,她依旧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浓烈的药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却无法掩盖那股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死气。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从宽大的玄色寝衣袖口中伸出,随意地搭在柳诗窈裹着锦裘的纤细手腕上。

那不是温柔的抚慰。

那只手的手腕处,赫然延伸出一条细长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乌黑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如同毒蛇般缠绕、紧扣在柳诗窈那只被厚厚绷带包裹、却依旧能看出纤细轮廓的手腕上!

锁链不长,仅仅数尺,却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将她的活动范围死死限制在这张软榻周围。锁链的环扣打磨得异常光滑,显然并非临时之物。

萧屹的手指,就隔着锦裘和绷带,搭在那锁链扣住的手腕上方。指尖冰凉,如同毒蛇的信子,缓慢地、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在她腕骨上轻轻摩挲着。每一次摩挲,都让柳诗窈的身体无法抑制地绷紧一下,长睫颤抖得更加剧烈,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疼么?”萧屹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平缓,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在这温暖如春却又冰冷刺骨的车厢内回荡。他并未看柳诗窈,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白玉凤凰上。

柳诗窈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睫剧烈地抖动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间溢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

“本王问,你疼么?”萧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摩挲她手腕的指尖猛地用力!隔着厚厚的绷带,精准地按在了那狰狞齿痕的伤口之上!

“呃——!”柳诗窈如同被电流击中,身体剧烈地弓起!惨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空洞麻木的美眸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生理性的泪水!她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的发丝!

萧屹欣赏着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痛苦光芒,如同欣赏一件属于他的、正在经受考验的珍宝。他缓缓松开手指,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冷酷施虐从未发生。

“疼,就记住。”他淡淡道,指尖再次轻轻抚过那被锁链扣住的手腕,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柔,“记住这疼是谁给的。也记住……你这条命,连着这肚子里的东西,都是谁的。”

柳诗窈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回软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哨音。眼中的痛苦泪水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

萧屹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车窗外。月光透过镶嵌着水晶琉璃的车窗,将一片惨白的光斑投在他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上。

“快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期待的幽冷。

柳诗窈茫然地、带着巨大恐惧地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车窗外,官道两旁原本还算平缓的丘陵地貌,不知何时已变得险峻起来!远方,在清冷月光的勾勒下,一片如同洪荒巨兽匍匐沉睡般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影,如同巨大的屏风,沉默而压抑地横亘在天地的尽头!

那山影的轮廓,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熟悉感!尤其是其中一处如同被巨斧劈开、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断崖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鬼见愁!

并州!鬼见愁断崖!

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柳诗窈!六年前那刻骨铭心的绝望、那纵身一跃时呼啸的寒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在她脑海中重现!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筛糠,牙齿咯咯作响,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不要……”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求,终于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微弱得如同蚊蚋。

萧屹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清晰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笑意。

他伸出手,那只戴着锁链的手,猛地攥住了柳诗窈被锁链扣住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锁链深深陷入皮肉!

“怕了?”他俯下身,凑近她因恐惧而失色的脸,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皮肤,却只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她的心脏:

“当年,你就是从这里……为了躲开本王,跳下去的吧?”

他微微一顿,欣赏着她眼中瞬间爆发的巨大惊恐和绝望,嘴角的弧度更加冰冷而残忍:

“六年了……”

“今日,本王带你回来。”

“让你亲眼看着……”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越来越近、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鬼见愁断崖,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冰冷:

“看着这让你生出不该有妄念的地方……”

“看着你当年留下的所有痕迹……”

“看着那个叫‘江柔烟’的孤魂野鬼……”

“连同你那些可笑的、不该有的念想……”

“一起……”

“烧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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