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里没有光。
不是那种可以用“昏暗”或者“幽深”来形容的、尚有层次的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吞噬一切的、绝对的虚无。光线，仿佛一种不被允许存在的物质，在洞口的边缘就被彻底吸收了。灰鸦的战术手电射进去，那道凝实的光柱像一条被丢进浓硫酸的蛇，在扭曲挣扎了几米后，就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该死。”灰鸦低声咒骂了一句，收回手电，“这里的岩壁……不，这些鬼东西，它们在‘吃’光。”
零伸出手，触摸着洞口的岩壁。入手的感觉并非冰冷的石头，而是一种温热的、带着微弱弹性的、如同生物甲壳的质感。他的指尖传来一阵极轻的刺痛，仿佛皮肤表层的能量正在被缓慢地汲取。
这里不是一个地质构造，这是一个活物的喉管。
【一个不错的巢穴。】暴君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鉴赏家般的悠然，【既能隔绝外界的窥探，又能富集能量。那个所谓的‘王者’，比我想象的要更有品味一点。这里，是它的王座厅。】
“我们没有别的路。”灰鸦的声音将零从与暴君的无声对峙中拉了回来。她已经将战术终端的屏幕亮度调到了最低，上面，艾瑞斯留下的感知地图清晰地显示，这条深不见底的黑暗通道，是唯一的、能够绕过整个部落核心区的路径。
“我知道。”零点了点头，将匕首从鞘中抽出又缓缓插了回去。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视觉已经失去了意义，任何需要光线来定位的武器，都成了累赘。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感官，以及……脑子里那个魔鬼的“指引”。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片粘稠的黑暗。零走在前面。
当他的身体完全被黑暗吞没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他的听觉、嗅觉、触觉，乃至精神感知，都在瞬间被放大了数十倍。他能听到灰鸦在他身后三米处，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心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属于那个部落的、混杂着血腥与麝香的族群气味；能感觉到岩壁上那些“甲壳”在进行着极其缓慢的、如同呼吸般的脉动。
这个世界，在他的脑海里，以一种全新的、由声音、气味和能量流动构成的模型，被重新建立了起来。
【感觉到了吗？容器。】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诱惑，【这才是你真正的形态。抛弃那些无用的人类感官吧，它们只会成为你的束缚。在这种环境里，你不是瞎子，你是……神。】
零没有理会他，只是将心神沉浸在这种全新的感知模式中，一步步地，引领着灰鸦，向着黑暗的更深处走去。
溶洞内部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而且结构复杂，充满了无数岔路和陡峭的岩壁。但零总能找到最正确的那条路，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里。他的脚步轻盈而稳定，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攀爬，都像是遵循着某种古老的本能。
灰鸦跟在他身后，心中充满了震撼。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身前这个少年的背影。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零偶尔因为需要借力而与她发生的、短暂的肢体接触，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让她安心又让她恐惧的……非人的气息。
走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一个小时。时间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就在零的感官逐渐适应了这种极致的黑暗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从前方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压了过来。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气流。那是一种……意志。一种充满了绝对统治欲和领地感的、君王般的意志。
零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他身后的灰鸦也察觉到了异常，立刻单膝跪地，举起了枪，尽管她根本不知道敌人来自何方。
【来了。】暴君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兴奋，【看来，那个‘哨兵’的疑惑，还是传到了它的耳朵里。一个合格的王者，永远不会忽视领地里任何一丝不和谐的音符。】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亮”了。
那不是光，而是一种……存在感。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零的精神感知模型里，缓缓地、从黑暗的背景中浮现出来。它就站在前方大约五十米处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如同一个从地狱里走出的君王，俯瞰着闯入自己领地的蝼蚁。
是它。那个部落的“王者”。
它竟然亲自追了过来。
那股庞大的意志，像一台高功率的扫描仪，来回扫过零和灰鸦的身体。当它扫过灰鸦时，只是略作停留，便不屑地移开了，仿佛那只是块会呼吸的石头。但当它的意志聚焦在零身上时，却猛地一滞。
一瞬间，零感觉到自己的基因链都在战栗。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共鸣。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同类间的感应。
对方……认出他了。
在那个“王者”的感知里，零不是一个人类，不是一个异族。他是一个……同类。一个散发着同样“源编码”气息的、陌生的、不属于这个部落的……另一个“王”。
这是对它统治地位最直接、最根本的……挑衅。
“嘶——！！！”
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咆哮，在黑暗的溶洞中猛然炸响。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疯狂，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战意。
紧接着，在零的精神感知中，那个巨大的轮廓动了。它没有直接冲过来，而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周围的岩壁和钟乳石之间飞速地移动、跳跃着。它的每一次落脚，都悄无声息，但每一次跳跃，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利风声。
它在……巡视自己的战场。它在……将这片区域，彻底封锁。
“它想干什么？”灰鸦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困惑。她只能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有风声传来，却完全无法锁定目标。
“它在下战书。”零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一场……王对王的决斗。”
话音刚落，那个巨大的身影，停了下来。它就站在零的正前方，相距不到二十米。
咚。
一声沉闷的、如同战鼓般的声音响起。是它用自己的一只脚，重重地跺在了地上。这不是攻击，这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零的感知里，出现了更多的“光点”。数十个稍小一些的“黑曜石人”，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它们以一种整齐划一的、充满仪式感的步伐，将零和那个“王者”围在中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由活体构成的……角斗场。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站着，它们面具上的红色裂隙，在黑暗中如同无数双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它们是这场决斗的……观众和……见证者。
而灰鸦，则被它们不动声色地……隔绝在了这个“角斗场”之外。
“零！”灰鸦意识到了不妙，她大喊了一声，试图向前冲，却被两个如同铁塔般的“黑曜石人”拦住了去路。它们没有攻击她，只是用自己巨大的身体，组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冰冷的墙。
“别动，灰鸦。”零的声音从包围圈里传来，异常平静，“这是我的战斗。”
灰鸦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零说的是对的。这不是一场可以靠火力支援来解决的遭遇战。这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怪物之间的……法则。
咚！
第二声战鼓响起。
那个“王者”缓缓地、将自己那如同黑曜石般的手臂，交叉置于胸前，然后猛地张开。这是一个……属于人类格斗家的起手式！
它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模仿着它曾经吞噬过的、某个强大人类的战斗姿态，来表达对自己对手的……“尊重”。
零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战，无可避免。
【有趣。】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轻笑起来，【它在用它的方式告诉你，它不是野兽，它是一个……战士。容器，别让我失望。用你的行动，去教会它……什么是真正的‘完美’。】
“闭嘴。”
零在心中低吼了一句，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他微微下蹲，双臂自然垂下，身体的重心降到了最低。这是暴君的知识库里，应对力量型对手时，最优的防御与反击姿态。
咚！
第三声鼓响。决斗，开始！
没有咆哮，没有冲锋。那个“王者”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了。
零的瞳孔猛地收缩。不是速度快到看不见，而是……它融入了黑暗。它的身体构造，竟然能让它在这种绝对的黑暗中，连精神感知的信号都能完美地屏蔽掉！
危险！
零想也不想，身体完全凭借本能，向左侧一个极限翻滚。
嗤啦！
就在他翻滚开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爪风，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从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一扫而过。几滴飞溅的鲜血，落在了零的脸颊上。那是他自己的血。仅仅是爪风，就划破了他的皮肤。
还没等他站稳，第二道攻击已经从他的背后袭来。无声，无息。
零甚至来不及转身，只能将双臂交叉护在脑后，同时将体内的能量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上。
嘭！！！
一声巨响。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角斗场”边缘，被两个“黑曜石人”坚硬的身体给挡了下来。
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仅仅两招，他就已经受了内伤。
那个“王者”的身影，重新在场地的中央显现出来。它没有追击，只是歪了歪头，平滑的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零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困惑。似乎在奇怪，为什么这个散发着“王”的气息的同类，会如此……脆弱。
【太慢了。】暴君的声音冷酷地评价道，【你的反应速度，还停留在人类的层面。你依赖视觉的坏习惯，让你在判断上慢了0.3秒。在这种级别的战斗里，这已经足够你死十次了。】
“我……”零挣扎着站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他知道暴君说的是对的。他刚才……犹豫了。在被攻击的瞬间，他下意识地还是想用眼睛去确认，这个致命的习惯，让他付出了代价。
“再来。”零用嘶哑的声音低吼道，他的眼中，燃起了疯狂的战意。
“王者”似乎听懂了他的挑衅。它再次融入了黑暗。
这一次，零彻底放弃了视觉。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了那片由声音、气味和能量构成的感知世界里。
风声……没有。
气味……没有。
能量波动……没有。
对方，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对！
零的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没有能量波动……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一个如此强大的生命体，要维持绝对的隐形，必然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去扭曲和屏蔽自身的信号。而这种能量的调动，必然会在周围的环境中，留下痕迹！
他开始“听”。不是听声音，而是听……周围空间中，那些最细微的、不正常的能量“真空区”。
找到了！
右侧，三点钟方向，七米！
就在他捕捉到那个“真空区”的瞬间，致命的攻击已经到了！
这一次，零没有躲闪。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直刺心脏的利爪，同时，他手中的匕首，如同毒蛇的獠牙，自下而上，狠狠地刺向了对方显露出来的、因为攻击而无法防御的腋下！
这是暴君的战术——以伤换杀！
当！
一声脆响。匕首像是刺在了一块最坚硬的合金上，巨大的反震力差点让零的虎口裂开。他只感觉刀尖仅仅刺入了不到一公分，就被一层无比坚韧的物质给挡住了。
而他的肩膀，也被对方那如同铁钳般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
糟了！
“王者”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想象。零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对方巨大的头颅缓缓低下，那张平滑的面具，距离他的脸，不到十公分。那道红色的裂隙，像一只燃烧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零甚至能闻到，从那裂隙中散发出的、如同硫磺般的灼热气息。
“王者”举起了另一只没有被匕首牵制的、闪烁着寒光的利爪，对准了零的头颅，准备施展致命一击。
【放弃吧，容器。】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你的力量，你的技巧，都不足以与它抗衡。把身体交给我，我来……撕碎它。】
“不……”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呻吟，意识因为剧痛而开始模糊。但他不能放弃。一旦他将身体交给暴君，这场战斗的性质就变了。那将不再是他的胜利，而是……暴君的胜利。他的侵蚀度，很可能会因此而飙升。
怎么办？怎么办？！
力量……技巧……
不对！他有的，不只是这些！
他还有……和它们……同源的……基因！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零的脑海中闪过。
就在“王者”的利爪即将落下的瞬间，零放弃了所有抵抗。他没有催动能量，没有试图挣扎，而是做了一件让暴君都感到错愕的事情。
他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精神力，顺着那只抓住他肩膀的手，毫无防备地……传递了过去。
他传递的不是攻击，不是欺骗，而是一个……最纯粹的、最底层的基因指令。
一个……刻印在所有“盖亚之心”造物基因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指令。
——【臣服】。
一瞬间，“王者”那即将落下的利爪，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它那如同燃烧般的红色裂隙，剧烈地闪烁起来，充满了困惑、愤怒、以及……一丝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它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从眼前这个弱小的同类身上，接收到……来自“母体”的……最高指令？！
为什么，自己的基因，在尖叫着，逼迫自己……向他下跪？！
这短暂的、不到半秒的混乱，对于零来说，已经足够了。
“就是现在！”
零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猛地一扭手腕，那柄被卡住的匕首，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沿着对方坚硬的甲壳缝隙，狠狠地向上划去！
嗤——！
这一次，不再是金属碰撞的脆响。而是一种……如同热刀切黄油般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一股滚烫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墨绿色血液，喷涌而出，溅了零满头满脸。
“吼——！！！”
“王者”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充满痛苦和不敢置信的咆哮。它吃痛地松开了手，猛地后退了几步。它的整条右臂，从腋下到手腕，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那道伤口上，还附着着一层灰色的、如同火焰般的能量，正在不断地侵蚀着它的血肉，阻止伤口的愈合。
那是零的能量，是属于“零号实验体”的、凌驾于所有失败品之上的……“权限”之力。
“王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几乎被废掉的右臂，又抬起头，看向远处那个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眼神却冰冷得如同深渊的人类。
它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个家伙，不是来挑战它的王位的……篡夺者。
他是来……格式化它的……处刑人。
它面具上的红色裂隙，猛地扩张到了极限，露出了里面猩红的、如同星云般旋转的血肉。它不再有任何战士的姿态，它放弃了所有的技巧和理智。
它被彻底激怒了。它要用最原始、最纯粹的暴力，将眼前这个……“错误”，彻底碾碎！
狂暴的能量，在它的体内疯狂地积蓄。整个溶洞，都开始因为这股力量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场纯粹技巧的对决，在这一刻，升级为了一场……不死不休的……死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