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达维亚,总督府。
往日里象征着荷兰东印度公司无上权力的总督府,此刻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所笼罩。彼得·卡伦提尔,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新任总督,正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狮子,焦躁地在华丽的地毯上踱步。他引以为傲的白色假发有些凌乱,猩红色的天鹅绒外套也敞开着,露出了被汗水浸湿的丝绸衬衣。
三天,整整三天了。
自从联合舰队狼狈地从澎湖撤回,他就把自己关在了这个房间里。澎湖的战报,如同一个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三艘主力舰沉没,五艘重创,近两千名精锐水手葬身鱼腹。这不仅仅是战术上的失败,更是对他个人权威与判断力的毁灭性打击。
更让他抓狂的,是盟友们的态度。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指挥官,几乎是闯进他的办公室,将带着血污的手套摔在他的办公桌上,咆哮着指责他的鲁莽和愚蠢,要求他为损失的战舰和人员负责。若不是他的卫兵及时赶到,一场“盟友”间的械斗几乎就要在总督府上演。
“废物!一群只知道计算金币的懦夫!”卡伦提尔低声咒骂着,一脚踢翻了身边的地球仪。铜质的地球仪滚落在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个代表着大华帝国的版图,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无比刺眼。
他想不明白,那些看似脆弱的木质帆船,怎么可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战斗力?那些被他视为“猴子”的东方水手,又怎么会有那种悍不畏死的勇气?水雷、开花弹、自杀式的火攻船……施琅的战术,完全超出了欧洲海战的常规范畴,野蛮、疯狂,却又该死的有效。
“总督阁下!”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卫队长紧张的声音,“新加坡……波廷杰先生的紧急信使到了!”
“波廷杰?”卡伦提-尔的动作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那个英夷佬的嘲讽信件还摆在他的桌上。他冷哼一声:“让他滚!我没时间见一只摇着尾巴的哈巴狗!”
“不,阁下!”卫队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信使说……有关系到公司存亡的紧急情报!”
关系到存亡?
卡伦提尔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一名浑身湿透、满脸疲惫的英夷水手被带了进来,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筒,高高举起。
“总督阁下,这是波廷杰爵士让我拼死送达的最高等级密信!”
卡伦提尔的副官接过信筒,用小刀割开封漆,取出了里面的信纸。当副官的目光扫过信纸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卡伦提尔不悦地喝道。
“阁下……您……您最好自己看……”副官的声音嘶哑,仿佛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
卡伦提尔一把夺过信纸,目光落在上面。
信的内容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
信中,波廷杰用一种近乎怜悯的口吻,描述了他在天津港外看到的景象。
“……一艘名为‘镇远’的铁甲舰,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它的雄伟。我最资深的船长约翰·史密斯估计,它的长度超过一百三十米,排水量至少一万两千吨,装甲厚度是我们任何一艘主力舰的两倍以上。它装备了四座双联装主炮,口径……上帝啊,是骇人听闻的305毫米。它在我们的注视下,以十八节的恐怖高速,进行了三轮急速射,炮口稳定得如同磐石……”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并非孤例。与它同行的,还有四艘万吨级的铁甲巡洋舰,以及一艘与‘七省联盟’号在宝岛外海交过手的‘定远’号。他们的皇帝,那个叫李信的年轻人,已经下令,由他们的国防部长周大勇,亲自率领这支‘复仇舰队’,南下广州。”
“……卡伦提尔,我亲爱的朋友,作为曾经的盟友,我必须给你最后的忠告:这不是一场战争,这是一场处决。大英帝国将在此事上保持最严格的中立。请你,为了你和你手下士兵的生命,立刻向东印度公司董事会陈述事实,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否则,上帝也救不了你。”
信纸从卡伦提尔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
“不……不可能……这是谎言!是那个英夷佬的阴谋!”他疯狂地咆哮着,双目赤红,“一个月!他们怎么可能在一个月内造出这样的怪物!这是幻觉!是东方人的巫术!”
他拒绝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澎湖的胜利,让他认为大华海军不过是凭借地利和悍勇的匹夫。他向董事会请求的增援舰队,已经在从欧洲赶来的路上。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增援一到,就用绝对的实力碾碎澎湖,踏平广州,让那个东方的皇帝跪在他的脚下唱征服。
可现在,波廷杰的这封信,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十八节的航速?305毫米的主炮?一支由六艘万吨级铁甲舰组成的舰队?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的联合舰队,不,哪怕是欧洲本土的主力舰队来了,在这支钢铁巨兽面前,也不过是一堆漂浮的木头棺材!
“总督阁下!”副官捡起信纸,声音颤抖地补充道,“信使还说……英夷……英夷的船,在离开天津港时,打出了旗语……旗语是……”
“是什么!”卡伦提尔嘶吼道。
“旗语是……‘祝君武运昌隆’。”
“噗——”
卡伦提尔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在华丽的波斯地毯上,触目惊心。
武运昌隆?这是赤裸裸的背叛!这是幸灾乐祸的诅咒!
英夷人已经彻底倒向了大华!
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支由钢铁组成的复仇舰队,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劈开南海的波涛,向着巴达维亚,向着他,直扑而来。
“备船!快!备最快的通讯船!”卡伦提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狂地对副官喊道,“立刻!立刻向好望角、向阿姆斯特丹发报!告诉董事会,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东方帝国,是一个苏醒的恶魔!请求……不!命令他们!立刻与大华议和!不惜一切代价!”
他怕了。
从骨子里感到了恐惧。
曾经的傲慢与野心,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被碾得粉碎。他现在唯一想的,不是征服,而是如何活下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写下乞和信的同时,长安,李信的御书房内,一份新的命令已经签发。
命令由行政总院院长陈敬之拟定,目标直指吕宋、苏门答腊等荷兰殖民地。命令的核心不是军事占领,而是“经济与民心作战”。
大华的商船将携带远比荷兰人优质且廉价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及高产的土豆种薯和农具,前往这些地区,以“公平贸易”的名义,撬动荷兰殖民体系的根基。
李信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场海战的胜利。
他要的,是彻底将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整个南洋的势力,连根拔起!
巴达维亚的恐慌,仅仅是一个开始。一场席卷整个东方的风暴,已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