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股熟悉的、带着硫磺与血腥的魔域气息骤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草木、炊烟和……某种甜腻香气的、久违而陌生的味道时，云芷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猛地抬起头，眼前不再是灰暗压抑的天空和焦黑龟裂的大地。
是蓝天。
澄澈的、带着几缕薄云的、真正的蓝天。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带着暖融融的温度，照在她冰凉的脸上，带来一种近乎灼烫的刺痛感。
耳边不再是死寂的风声和魔物的嘶吼。
是喧闹的人声。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鸡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她……在哪里？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而熙攘的街道入口。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磨得光滑，两侧是低矮的木质房屋，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和幌子。穿着粗布麻衣的凡人摩肩接踵，脸上带着或忙碌或悠闲的神情。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笼的包子香气、油炸点心的甜腻，还有……一种独特的、酸酸甜甜的果香。
这里是……人间？
一个普普通通的、边境小镇？
斩荒……竟然带她来了人间？
这个认知，比刚才看到熔岩河和白骨岭更让云芷感到震惊和……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斩荒依旧是一身玄衣，但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魔尊威压收敛得近乎于无，连那双标志性的猩红眸子也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墨黑，只是那眼底深处沉淀的冷漠与疏离，依旧与周围格格不入。他高大的身形和过于出色的容貌，还是引来了不少路人的侧目，但他浑不在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街景，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沉渊并没有跟进来，想必是隐匿在了暗处。
“走。”斩荒的声音低沉，在人声鼎沸中几乎听不真切。他没有看她，径直迈步融入了人流。
云芷怔忡片刻，咬了咬下唇，还是跟了上去。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在坚实而充满烟火气的青石板上，竟有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魔域带来的刺骨寒意，却让她心底那股冰封的寒意，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她像一个误入桃源的幽魂，与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那些鲜活的笑脸，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忙碌，那些琐碎而真实的烦恼……都离她那么遥远。曾几何时，她也曾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在灵溪宗山脚下的小镇里，过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可如今……
她的目光掠过街边卖糖人的老翁，掠过热气腾腾的面摊，掠过追逐打闹的孩童……最终，定格在了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扛着一个扎满红艳果实的草靶子，沿街叫卖。那红果晶莹剔透，外面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糖衣，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是糖葫芦。
云芷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视线胶着在那串串红艳上，仿佛被钉住了。一种极其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碎片，悄然浮上心头。
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尚未被测出灵根，更未拜入仙门的时候。每年最盼的，就是镇上的庙会。爹娘会给她几个铜板，她总会第一时间跑到卖糖葫芦的老伯那里，踮着脚尖，选一串最大最红的。那酸酸甜甜的滋味，能让她开心一整天。
那么简单的快乐。
如今想来，却像上辈子的事情。
斩荒察觉到了她的停顿。他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扎满糖葫芦的草靶子。他深邃的墨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是怀念？是嘲弄？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
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几息。然后，在云芷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迈步走向了那个小贩。
云芷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斩荒走到老者面前，他高大的身影与佝偻的老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似乎在询问价格，声音低沉，听不真切。老者似乎有些畏惧他周身不自觉散发出的冷意，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
斩荒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天知道他身上怎么会有人间的银钱——递了过去。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随意，仿佛不是购买，而是施舍。
老者接过银子，受宠若惊地连连道谢，小心翼翼地从草靶子上取下一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恭敬地递给他。
斩荒拿着那串糖葫芦，转身走了回来。阳光在他玄色的衣袍上跳跃，却融化不了他眉宇间的冷硬。他走到云芷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串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直接塞到了她的手中。
动作干脆，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蛮横。
冰凉的竹签触碰到她的指尖，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糖葫芦的表面光滑冰凉，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云芷彻底愣住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串与周围魔宫格格不入的、属于凡尘俗世的小吃。阳光透过晶莹的糖衣，将里面红艳的山楂映照得如同宝石。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这轻飘飘的重量。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买这个给她？
是心血来潮的戏弄？
还是……又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疯子的行为？
她抬起头，望向斩荒。他正看着她，墨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可不知为何，云芷却从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期待？或者，是审视？
他在等她的反应。
云芷的心乱成了一团麻。各种猜测和情绪翻涌着。最终，她只是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竹签。
糖葫芦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尖。
恍惚间。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人声鼎沸的庙会，爹娘温暖的笑脸，和舌尖那单纯而满足的甜。
可眼前。
是魔尊审视的目光。
是身后魔域隐约传来的压迫感。
是手中这串……如同镜花水月般不真实的糖葫芦。
人间近在咫尺，她却已身在万丈深渊。
这串糖葫芦，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划开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让她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她握着糖葫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却只觉得，比在魔宫时，更加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