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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的光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童语巷的笑声还在身后荡,混着麦芽糖的甜,粘得人心里发暖。)

往前没走半里地,果然见着片灯火,红的绿的灯笼挂在竹竿上,被风一吹就晃,照得地上的青石板忽明忽暗。是个夜市,摊子挨着摊子,卖糖画的、炸臭豆腐的、捏面人的,吆喝声混着油香飘过来,竟有种久违的烟火气。

“这地方倒正常。”林默吸了吸鼻子,眼睛直勾勾盯着炸臭豆腐的摊子,“闻着就够味儿。”

李醒却拽了拽她的胳膊,铜铃在他掌心转得飞快,发出细碎的嗡鸣:“不正常才藏在正常里。你看那些摊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卖糖画的老汉正用铜勺在石板上画龙,可糖浆滴下去,却在石板上凝成小小的骨头形状;炸臭豆腐的油锅里,泡泡炸开时溅出的油星,落在地上竟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乳牙;捏面人的婆娘手里的面团,捏着捏着就冒出细细的黑毛,像没褪干净的胎毛。

“是童语巷的孩子。”大哥的触须卷过一串刚炸好的臭豆腐,油星沾在触须上,瞬间凝成颗透明的泪滴,“他们的魂魄附在这些东西上,舍不得走。”

最热闹的是街角的戏台,搭得简陋,红布幔子歪歪扭扭地挂着,台上却唱得热闹,是出《哪吒闹海》。扮演哪吒的孩子不过七八岁,脸上画着红脸蛋,手里举着根红绸扎的火尖枪,唱到兴头上,竟真的从嘴里喷出串火星,惹得台下一片叫好。

“这孩子有真本事。”林默看得直点头,“比戏楼里那些花架子强。”

可那孩子唱着唱着,突然停了,红绸枪“啪嗒”掉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下,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台下的看客也跟着安静下来,一个个张着嘴,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却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的喉咙里,都插着根细细的竹签,像被人钉住了舌头。

“不好!”李醒的铜铃突然飞向戏台,银辉罩住那个孩子,“是‘锁魂戏’!看客是被勾来的生魂,唱戏的孩子是祭品!”

话音刚落,台下的看客齐刷刷地站起来,僵硬地往台上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竹签在嘴里晃悠,像一排排尖利的牙。那个扮演哪吒的孩子吓得缩在台角,火尖枪的红绸里,突然掉出半块发霉的麦芽糖,和童语巷那只小手递来的一模一样。

“是童语巷埋着的孩子!”我认出那麦芽糖上的霉斑,“他们在护着他!”

卖糖画的老汉突然把铜勺往地上一摔,糖浆在石板上迅速蔓延,凝成道土墙,挡住了往台上涌的看客。炸臭豆腐的油锅“砰”地炸开,热油泼在看客身上,那些生魂瞬间冒出黑烟,喉咙里的竹签“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露出黑洞洞的嘴。

“快走!”老汉拽着我们往后台跑,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却烫得惊人,“这戏台是‘养魂窟’,每唱完一出戏,就要把唱戏的孩子活埋在台底下,给那些生魂当点心!”

后台堆着些破旧的戏服,角落里有个黑黢黢的洞口,盖着块木板,木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些孩子的乳名,最后一个,正是台上那个哪吒的名字——狗剩。

“狗剩他娘求我救他。”老汉掀开木板,里面黑得不见底,却传来孩子的哭声,“她上个月把孩子送来学戏,转眼就被这戏台的班主迷了心窍,连亲儿子都要卖……”

台上的锣鼓声突然变了调,阴森森的,像送葬的哀乐。我们爬上戏台时,那个班主正用麻绳捆狗剩,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官服,脸上挂着油滑的笑:“这孩子命格硬,埋在台底下,能镇住百八十个生魂,够我换十年阳寿了……”

狗剩突然一口咬在班主的手上,嘴里喷出的火星烧着了班主的官服,火苗里竟钻出无数只小手,撕扯着官服的布料——是童语巷那些附在糖画、臭豆腐上的孩子魂魄!

“你们这些小鬼!”班主疼得惨叫,官服下露出密密麻麻的针眼,每个针眼里都嵌着颗乳牙,“我养你们这么久,竟敢反了!”

原来他靠收集孩子的魂魄续命,那些糖画、臭豆腐都是他养魂的容器,今天这场《哪吒闹海》,就是要把这些魂魄连同狗剩一起,锁在戏台底下。

李醒的铜铃突然发出震耳的响声,银辉炸开,台上台下的生魂瞬间被震散,喉咙里的竹签纷纷落地,变成点点星光,往童语巷的方向飘去。班主被银辉照到,官服迅速腐烂,露出底下的骨架,每根骨头上都刻着孩子的名字,像一道道狰狞的锁链。

“我错了……我错了……”骨架跪在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我不该贪那点阳寿……放过我吧……”

可那些星光里,突然飞出无数颗乳牙,像子弹一样射向骨架,每颗牙都带着小小的力道,却精准地砸在刻着名字的骨头上。骨架在乳牙的撞击下渐渐碎裂,最后变成一捧白灰,被风吹散在戏台的石板缝里。

狗剩扑进我们怀里,小手死死攥着那半块麦芽糖,眼泪把脸上的红脸蛋冲得一道一道的:“我娘说……唱完这出戏,就带我去拔蛀牙……她说新牙长出来,就能吃硬糖了……”

卖糖画的老汉摸了摸他的头,铜勺在石板上画了颗大大的糖太阳:“吃吧,孩子,以后想吃多少硬糖就吃多少。”

糖浆凝成的太阳在石板上慢慢融化,渗进地里,戏台底下的洞口突然冒出嫩嫩的绿芽,顺着石板缝往上爬,开出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像无数个没长大的春天。

后台的戏服突然动了,一件件飘起来,往童语巷的方向飞,红的绿的,像一群彩色的蝴蝶。卖糖画的老汉说,这些都是以前被埋在台底下的孩子的戏服,现在魂魄散了,衣服要回家了。

离开夜市时,天快亮了,灯笼一个个灭了,只剩下卖糖画的老汉还在石板上画着什么,这次画的不是骨头,是个咧着嘴笑的孩子,手里举着颗大大的糖牙。

狗剩说要跟我们走,去童语巷看看那些埋着的小伙伴,他把火尖枪的红绸解下来,系在手腕上,说这样就能带着大家一起走。

李醒的铜铃指向东边,那里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混着点淡淡的粉:“看,天亮了。”

大哥的触须卷过片刚开的白花瓣,往东边指了指。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乳牙,红线已经彻底松开,牙尖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颗刚长出来的新牙。

“走。”

我们迎着晨光往东走,狗剩跑在最前面,红绸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旗帜。身后的夜市渐渐隐在雾里,只留下石板上那朵糖做的太阳,在晨光里慢慢融化,甜丝丝的,像无数个孩子的梦,终于落到了实处。

(晨光把狗剩的影子拉得老长,红绸在他腕间飘成小小的火苗,他跑两步就回头喊我们,声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糖)往东走的路渐渐开阔,青石板变成了黄土路,路边的野草上还挂着露水,被晨光一照,亮得像撒了把碎钻。

“快看!是蒲公英!”狗剩突然蹲下来,指着丛毛茸茸的白色小花,他的火尖枪早就被当成小棍扔了,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蒲公英的绒毛,“我娘说,吹一口,就能把念想送到想去的地方。”

他“噗”地吹了口气,白色的绒毛乘着风往童语巷的方向飘,像无数个小小的降落伞。我突然发现,每朵蒲公英的绒毛里,都裹着颗米粒大的乳牙,是那些被埋在巷子里的孩子留下的。

“它们要回家了。”林默望着远去的绒毛,眼睛有点湿,“以前我掉牙的时候,我娘也说要扔到房顶上,还得单脚站着扔,说是这样新牙才能长得齐。”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片矮矮的土坯房,烟囱里冒出的烟是淡青色的,混着烧艾草的味道,闻着让人踏实。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正低头纳鞋底,线轴上缠着的红线,和狗剩腕间的红绸是一个色。

“是育婴堂!”大哥的触须卷过片飘落的槐树叶,叶面上沾着点干了的米糊,和童语巷墙上的涂鸦粉末一模一样,“那些孩子,以前都住在这里。”

我们刚走到村口,老婆婆突然抬起头,她的眼睛浑浊,却死死盯着狗剩腕间的红绸:“你是……狗剩?”

狗剩吓得往我身后躲,小手攥着我的衣角:“你认识我?”

“我是张婆婆啊。”老婆婆扔下鞋底,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你娘把你送来那天,你还抱着个缺胳膊的布偶,说要给布偶也做件红衣裳……”

她的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布偶的胳膊,碎布头拼的,上面绣着颗歪歪扭扭的心,和狗剩忘在戏台上的那个布偶正好能对上。

“我娘……她在哪?”狗剩的声音发颤,红绸在手里拧成了麻花。

张婆婆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你娘被那戏班主骗了,说只要让你唱够七七四十九天戏,就能治好你的哮喘……她天天来育婴堂等你,前天突然咳血倒了,现在还躺着呢。”

育婴堂的院子里晾着不少小衣裳,蓝的绿的,针脚都带着点歪,却洗得干干净净。最靠边的一间屋里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破风箱在拉。我们走进去,见个面色蜡黄的女人躺在床上,盖着打补丁的被子,手里还攥着块没绣完的红绸,上面的花样和狗剩的红绸枪一模一样。

“娘!”狗剩扑到床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被子上,“我不唱戏了!我跟你回家!”

女人猛地睁开眼,看见狗剩时,手里的红绸“啪嗒”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只能死死抓着儿子的手,指节白得像纸。

“她这是心病。”张婆婆捡起红绸,上面绣了一半的,是朵桃花,“天天念叨着你的新牙长没长,念叨着要带你去桃花渡看桃花。”

院子里突然传来“扑通”声,我们跑出去,见个穿灰布衫的汉子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些零碎的银角子和半袋米:“张婆婆,我错了……我不该帮着班主骗钱,这是我攒的,您拿给狗剩娘看病吧……”

他是戏班的杂役,也是从育婴堂出去的孤儿,被班主逼着做了不少坏事,却偷偷给童语巷的孩子送过吃的——那些发霉的麦芽糖,就是他从家里偷偷拿的。

“孩子们都知道你是好人。”我指着院墙上落着的蒲公英,绒毛里的乳牙正在阳光下闪,“它们没怪你。”

杂役突然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我总想着攒够钱就走,可越陷越深……那些被埋在戏台底下的孩子,晚上总托梦给我,说他们冷……”

张婆婆把杂役扶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窝头:“知道错就好,以后跟着我在育婴堂干活,给孩子们补补衣裳,也算赎罪了。”

狗剩娘喝了药,气色渐渐好了些,能说话了,第一句就是:“狗剩,娘带你去拔蛀牙,咱们不拔,咱们等它自己掉,掉了就扔到房顶上,让新牙长得齐齐的。”

狗剩趴在床边,用小手给娘擦汗:“娘,我不扔房顶上,我要埋在桃花树下,等明年长出新牙,桃花也开了,咱们一起去看。”

离开育婴堂时,张婆婆往我们包里塞了些晒干的艾草,说能驱邪。杂役正在给孩子们修木床,锤子敲得“咚咚”响,像在敲碎过去的错。狗剩娘的红绸被挂在院里的晒衣绳上,风一吹,半绣的桃花像活了一样,在晨光里轻轻晃。

李醒的铜铃指向东南方,那里的天空飘着朵大大的云,像团。大哥的触须卷过片蒲公英的绒毛,往云的方向指了指。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乳牙,它已经变得温润,像块小小的暖玉。

“走。”

我们顺着晨光往东南走,狗剩跑在最前面,红绸在他身后飘,像条小小的尾巴。育婴堂的炊烟在身后越来越淡,却留下股艾草混着米糊的香,像妈妈的手,轻轻推着我们往前走,去看更多的桃花,去等更多的新牙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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