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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比长老那张铁青的脸还要刺骨几分,无声地钻进阿竹单薄的旧夹袄里。她缩了缩脖子,攥着那把几乎秃了毛的竹扫帚,一步一拖地往山谷最深处走。脚下碎石嶙峋,硌得草鞋底生疼。前方,就是青崖宗人人谈之色变的“思过禁地”。

罪魁祸首,是长老视若眼珠子的那只“梦露盏”。昨日清晨,她端着那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的玉盏去擦拭,脚下不知被何物一绊……脆响过后,一地狼藉的玉屑,映着长老瞬间煞白又迅速涨红的脸。于是,这禁地三年的苦役,便沉沉地压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禁地入口,两尊巨大的石兽面目狰狞地蹲伏着,布满青苔,空洞的眼窝仿佛冷冷地注视着她。一股混杂着陈年腐叶与岩石深处阴冷气息的风,呜咽着从入口盘旋而出,激得阿竹打了个寒噤。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埋头钻了进去。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参天的古木虬枝盘结,将本就稀薄的秋阳晒得支离破碎。厚厚的落叶不知堆积了多少年月,踩上去软得吓人,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巨大的石笋和石柱形态诡谲,沉默地矗立在幽暗之中,像蛰伏的怪物。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偶尔,几声空洞悠远的滴水声从极深的黑暗里传来,更添死寂。只有她手中秃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固执的宣告。

日子在这片凝固的时光里缓慢爬行。一天,两天,三天……阿竹机械地扫着,清理着那些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枝败叶和尘土。恐惧渐渐被一种沉重的麻木取代。她有时会望着石壁上那些斑驳离奇、无法理解的古老刻痕发呆,想象着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更多时候,她只是低头,用力挥动扫帚,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扫进这片死寂的泥土里。

第五天清晨,一丝难得的、近乎吝啬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了禁地上方层层叠叠的枝叶,吝啬地投下一缕纤细的光柱。光柱末端,恰好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斜斜地卧着一方低矮的石台,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油腻般的积灰,仿佛从未有人或物惊扰过它的沉睡。

阿竹的扫帚无意间掠过石台边缘,扬起的灰尘呛得她轻咳了几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拂去石台中央一小块特别显眼的灰堆。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覆盖着粗糙锈蚀的物件表面——

“嘶——”一个极其尖酸刻薄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在她脑子里炸开,“哪来的毛丫头?手汗腌咸菜都嫌味儿重,别脏了本尊的清修!”

阿竹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毒蝎蛰了一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惊疑不定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石台中央——那声音的来源。厚厚的积灰被她刚才那一拂弄散了些,露出底下物件的真容。

一柄剑。

一柄裹着厚厚绿锈、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铁剑。剑身黯淡无光,剑柄也朽烂得不成样子,像一条被遗弃在烂泥潭里不知多少年的死蛇,毫无生气地嵌在石台的积尘中。

可刚才那声音……阿竹甩甩头,只当是自己连日劳累又处在这压抑之地,耳朵出了岔子。她定了定神,再次伸出手,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指尖重重戳向那剑身上最厚的一块锈斑。

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冷锈迹的刹那!

嗡——!

那柄死蛇般的铁剑,剑身竟在那一缕微弱的晨光里,极其诡异地闪过一道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幽绿光芒!紧接着,它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石台上弹跳起来,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哐当”一声巨响,直挺挺地砸在阿竹脚边的泥地上。断裂的枯枝和腐败的落叶被砸得四散飞溅。

阿竹彻底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鬼地方……真有邪门的东西!

她盯着地上那柄破剑,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一动不敢动。那剑也安静地躺着,仿佛刚才的弹跳和巨响只是她的幻觉。最终,是腹中一阵强烈的饥饿绞痛将她拉回现实。她咬着下唇,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死寂的破剑,像是躲避瘟疫般,猛地扛起扫帚,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角落。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总觉得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充满嘲讽的眼睛在盯着她,扫地的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那柄破剑,被她远远地丢在石台旁,再没敢多看一眼。

夜幕低垂,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将整片禁地浸泡在浓得化不开的墨汁里。阿竹蜷缩在禁地入口附近那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烂柴房角落。这里堆满了腐朽的木料和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唯一的好处是离那诡异的石台够远。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她裹紧那件单薄的夹袄,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轻盈地穿过厚重的黑暗,一直向上,向上……

脚下是翻滚的、般的云海,柔软而蓬松。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暖洋洋的,驱散了禁地里所有的阴寒。然而,这温暖祥和的云端景象,却被一阵突兀的、伤心欲绝的哭声撕裂了。

阿竹循声望去。不远处的云团上,竟蹲着个白胡子老头。那胡子雪白蓬松,一直垂到云絮里。他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道袍,此刻正毫无形象地抱着膝盖,哭得像个被抢走了最后一块糖的孩子。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肩膀一抽一抽的,而他的双手,正无比珍重地捧着一小块东西。

那是一块桂花糕。

一块一看就放得太久、边缘已经发干发硬、甚至缺了一小角的桂花糕。老头哭得抽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残破的糕点,仿佛捧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呜……我的……最后一口……念想啊……没啃完……呜呜……”

这画面太过荒诞离奇,阿竹在梦里都有些懵了。云端?老头?缺角的桂花糕?哭得这么惨?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带着极度憋屈和恼火的尖利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柴房真实的黑暗中炸响,瞬间撕碎了阿竹的梦境:

“瞧见没?!瞧见没?!蠢丫头!那就是本尊!是本尊当年被那老不死的王八蛋封印之前,没啃完的最后一口念想啊!呜呜……我的桂花糕啊——!”

阿竹一个激灵,猛地从干草堆里坐起身,心脏狂跳,额头上全是冷汗。柴房里一片漆黑,只有冰冷的月光从破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几缕。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柴房角落——她白天逃回来时,终究没能彻底狠下心,鬼使神差地将那柄从石台上滚下来的破剑也拖了回来,此刻它正斜倚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像一段沉默的朽木。

刚才那声音……是这破剑?!

“你……你刚才说话了?”阿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惊疑,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死死盯着那团阴影。

短暂的沉默。那阴影里的破铁片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傲慢和浓浓的委屈:“废话!不是本尊还能是鬼?你这小丫头片子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本尊在控诉那老匹夫的罪行吗?他封印本尊就算了,连口吃的都不让吃完!天理何在!丧尽天良啊!”

那声音越说越激动,剑身在阴影里似乎都跟着嗡嗡震颤起来,细碎的锈屑簌簌往下掉。

听着这破铜烂铁煞有介事、悲愤交加的控诉,再联想到梦里云端老头捧着缺角桂花糕哭天抢地的滑稽模样,阿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地一下断了。连日积压的恐惧、委屈、荒诞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猛地转化成一股难以抑制的、带着宣泄意味的笑意。

“噗嗤——”她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就有点收不住,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

“哈哈哈……还‘本尊’?还‘最后一口念想’?”阿竹边笑边指着墙角那堆破铁,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揶揄和不信,“骗鬼呢吧你?就你这副风吹就倒、锈得掉渣的德行?连个糕渣子你都变不出来!还啃桂花糕?我看你啃泥巴都费劲!哈哈哈……”

“你——!!!”墙角那柄破剑像是被瞬间踩中了尾巴(如果它有的话),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近乎破音的嗡鸣。那声音里饱含的震惊、愤怒和羞辱,几乎要冲破柴房的屋顶。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倚靠的腐朽木柴都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大片大片的铁锈如同愤怒的眼泪般簌簌剥落。

“放肆!无礼!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剑灵的声音气得直哆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本尊叱咤风云、纵横八荒的时候,你祖奶奶的祖奶奶都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你竟敢……竟敢如此藐视本尊?!”

它似乎想用最激烈的言辞和最辉煌的过去来挽回尊严,剑身上的幽光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如同一个被气到语无伦次的人在急促喘息:

“本尊当年可是……可是……”

轰隆隆隆——!!!

剑灵那憋屈万分的自辩宣言,被一声突如其来的、狂暴到极致的巨响粗暴地打断!

整个天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疯狂摇晃!阿竹身下的地面不再是坚实的依托,瞬间变成了惊涛骇浪中剧烈颠簸的甲板!她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飞起来,又重重砸回地面,干草和尘土漫天飞扬。堆在墙角的木柴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轰然倒塌。

那柄破剑更是被震得直接从墙角弹跳起来,像个被抽飞的陀螺,“铛啷啷”一阵乱响,滚到了柴房中央,被落下的灰尘和草屑瞬间掩埋了小半截。

“怎……怎么回事?!”阿竹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翻江倒海,耳朵里灌满了那毁灭性的轰鸣和大地深处传来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可怕撕裂声!是山崩?是地龙翻身?禁地要塌了吗?!

“闭嘴!蠢丫头!抱头!找结实的地方!”破剑那尖利的声音再次在她脑中炸响,这一次,里面所有的愤怒、委屈和傲慢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凄厉的、破音的急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比地震本身更恐怖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印证它话语中的恐惧,柴房外,那亘古死寂的禁地深处,骤然传来一声悠长、苍凉、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巨兽咆哮!

“吼——呜——!!!”

那声音穿透了狂暴的地鸣,带着一种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阿竹的心口。她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这声咆哮,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腥风猛地从禁地深处倒灌而出!柴房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哐当”一声被彻底掀飞出去!冰冷刺骨、混杂着浓烈硫磺与腐肉气息的狂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鬼爪,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将阿竹单薄的身体吹得几乎无法呼吸,狠狠拍在身后的土墙上!

“它……它醒了!该死!封印……”破剑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细若游丝,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恐惧,“……松动了……怎么会……这么快……”

地震的狂潮仍在持续,大地像一块被不断捶打的破布般呻吟、扭曲。阿竹在狂风中勉强睁开被灰尘迷住的眼睛,透过那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柴房门洞,惊恐万状地望向禁地深处。

在那片翻腾滚动的、比最浓的墨汁还要深沉的黑暗里,在无数崩裂倒塌的巨大石柱和古木的剪影后方……似乎……似乎有两盏巨大无比的、燃烧着幽绿邪火的“灯笼”,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

那幽绿的光芒,穿透了弥漫的烟尘与黑暗,冰冷地、毫无感情地……锁定了这间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破败柴房。

欲知后事如何点个关注,咱们下回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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