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斜斜的细雨被料峭的北风裹挟着,无声地飘落在清河后山的土地上。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微腥和远处玻璃厂窑炉散逸出的淡淡石英砂混合石灰石等复杂气息。
周平安和墨离并肩站在扩建后规模不小的玻璃厂门口。
他披着一件挡雨的蓑衣,目光越过忙碌的厂区,落在远处山坳里几簇顽强钻出地皮、在冷雨中显得格外鲜嫩的青草上。
此情此景,让他心中微动,忍不住低声吟道:
“斜斜细雨北风吹,正值春分节近时。绿草贪生偏自得,只愁红紫损花枝。”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蕴含着对这片土地勃勃生机的感念。
墨离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也投向那点点新绿,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只愁红紫损花枝’……倒是应景。这新发的嫩芽,最是经不得摧残。”
她的声音平淡,却仿佛意有所指,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玻璃厂内熊熊燃烧的窑炉。
刚刚过去的几天,周平安几乎钉在了陆军特战营的校场和鹰愁涧的预设战场,亲自督导防御工事的构筑和士兵的紧急操演。
神经如同紧绷的弓弦。
直到今日清晨,才将携带巨额利润和“琉璃镜”这个巨大惊喜的各路商道管事们送走,并接收了上个月燎原酒带来的惊人收益。
看着账册上那一长串令人目眩的数字,再想想鹰愁涧防御工事、新军装备、五大工坊建设如同无底洞般吞噬的银钱,周平安深深体会到什么叫“花钱如流水,更需日进斗金”。
“莫光!”周平安收敛心绪,扬声唤道。
一个穿着厚实棉布工服、脸上还沾着些许煤灰,但眼神异常明亮专注的青年快步从厂区内跑了出来,正是玻璃厂的负责人,墨家子弟莫光。
“大人!您来了!”莫光恭敬行礼。
“嗯,”周平安点点头,目光投向厂区内隐约可见的成型区,“玻璃的制法如今已掌握纯熟,这半人高的明镜,眼下日产多少?成本几何?”
莫光脸上立刻焕发出技术人员的自信光芒:“回大人!经过这几日的调整磨合,窑火稳定,吹制、退火、镀银各环节配合已趋熟练。”
“目前日产五十至六十块不成问题!若原料供应充足,全力赶工,七十块亦可尝试!至于成本……”
他略一计算,肯定道:“包括原料(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等)、燃料、人工损耗,再算上厂房折旧,平均下来,每块镜子的成本,每日摊薄后,绝不超过二两白银!”
“日产五六十,成本不过二两…”
周平安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这效率,这成本,放在这个时代,简直是点石成金!
他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卷仔细绘制的图纸,郑重地递给莫光。
“看看这个。”
莫光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
图纸线条精准,标注清晰,上面画着两件造型奇特的器物:
一件是两端各镶嵌着一片凹凸镜片的圆筒,另一件则结构更为复杂精细,由多个镜片组合而成。
“营长,这是?”
莫光眼中充满了求知的光芒。
“此物名为‘千里眼’,亦可称望远镜。”周平安指着第一张图,“通过这两片特制的凹透镜和凸透镜组合,可使人看清极远处之景物细节。用于战场了望、斥候侦查,价值无可估量!”
“此物名为‘显微之镜’。”他又指向第二张图,“能将细微之物放大数十倍、百倍,纤毫毕现!此物于探究万物之理、辨识病害根源,或有奇效。”
莫光听得呼吸都急促起来,捧着图纸的手微微颤抖。
这两样东西,完全超出了他对“镜子”的认知!
简直是窥探天地奥秘的神器!
“你玻璃厂接下来的任务,”周平安声音沉稳,“其一,优先保证每月各商道所需明镜的足额足质供应。其二,分出精干人手,全力攻克这两样器物所需镜片的研磨!”
“尤其是千里眼所需之凹、凸透镜,要求极高,务必研磨得光滑均匀,弧度精准!图纸上有基本参数,若有不明,随时来问我。”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待千里眼研制成功,先加量打造一批!优先装备我军!”
“每个排长、各了望塔哨位,以及赵癞子‘国安部’的核心情报人员,必须配备!”
“此乃军中机密,绝不可外传!违令者,军法从事!至于显微之镜,先造两台样品出来,妥善保管,日后必有大用。”
“属下明白!必不负大人所托!”
莫光将图纸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稀世珍宝,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研究之火。
安排完玻璃厂事宜,周平安和墨离并未停留。
两人在警卫班十名精悍士兵的严密护送下,押送着十几口沉重的大木箱,离开玻璃厂,穿过细雨蒙蒙的山路,径直返回了后山深处的清河陆军特战营驻地。
营地的核心区域,紧邻着周平安的“营长区”,矗立着一座与周围营房风格迥异的建筑。
它墙体异常厚实,外层是坚硬如铁的铁桦木,内层则浇筑了混合碎石和铁条的混凝土,仅有一扇厚重无比、包着厚厚铁皮的大门。
门上挂着一把造型复杂、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巨大铜锁——这是墨离亲手设计制作的机关锁。
这里,便是周平安口中的“司令部金库”,也是清河县真正的财富心脏,其坚固程度远超还在建设中的县衙库房。
“开门!”
周平安沉声道。
早已等候在旁的铁牛和吴管家立刻上前。
铁牛从怀中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吴管家则取出另一把稍小的钥匙,插入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孔。
两人同时转动钥匙,只听得锁芯内传来一阵密集而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咔哒”一声脆响,巨大的铜锁应声弹开。
铁牛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爆发出恐怖的力量,才将那扇沉重无比的铁包木大门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着铁锈、新木和石灰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并非直接就是库房,而是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甬道。
甬道两侧墙壁光滑,隐约可见一些不起眼的孔洞(触发式警铃和弩箭机关)。
甬道尽头,又是一道门!
这道门通体由铸铁打造,黝黑沉重,门上只有一个脸盆大小的圆孔,圆孔内嵌着数圈精钢打造的旋转密码盘——这同样是墨离的手笔。
周平安亲自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密码盘上快速而精准地拨动着一组只有他和墨离知晓的复杂密码。
随着最后一声轻微的“咔哒”归位,沉重的铸铁大门内部传来沉重的机括滑动声,缓缓向一侧滑开。
真正的金库,终于呈现在眼前。
空间不算特别巨大,但异常干燥整洁。
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部由厚厚的青条石砌成,缝隙灌满了糯米石灰浆,坚固异常。
库房内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坚固的铁木架子。此刻,架子上已经堆放了不少贴着封条的银箱和成串的铜钱。
在铁牛和吴管里的指挥下,警卫班的士兵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今日运来的十几口沉重银箱抬入库内,按照分类和批次,整齐地码放在预留的空位上。
每一个动作都轻拿轻放,唯恐惊扰了这库房的森严。
当最后一口箱子放好,沉重的铸铁大门和外面的铁包木大门依次轰然关闭,巨大的铜锁再次落下,发出沉闷的咬合声。
铁牛亲自带人,在库房外布置了明哨暗哨,交叉巡逻,滴水不漏。
细雨依旧在营地上空飘洒,将新建的营房、了望塔和远处的山峦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灰青色中。
周平安站在金库门口,看着士兵们无声而迅捷地消失在各自的警戒位置,感受着怀中那几把冰冷钥匙沉甸甸的分量,心中那根因柳相未知的黑手而紧绷的弦,似乎终于有了一丝依托。
他转头,望向远处山坳里在雨中愈发显得青翠的那片嫩草。
墨离也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同一处。
“绿草贪生偏自得……”周平安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却锐利如刀,“只望这场风雨,莫要真的损了花枝才好。”
墨离没有接话,只是拢了拢蓑衣,望着细雨迷蒙的天际线,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也映着北方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