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疗养院后的几天,一种无形的张力弥漫在两人之间。母亲之死的疑云像一块巨大的陨石,砸入了原本就未完全平静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林微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陈助理送来的、厚厚的资料一坐就是一天。那些冰冷的资金流水、晦涩的医疗术语、专家谨慎却指向明确的怀疑,都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神经。
她时而泪流满面,为母亲可能遭受的非人折磨而心痛如绞;时而浑身冰冷,为这隐藏在岁月静好下的恶毒阴谋而恐惧战栗;时而又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立刻将那只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顾夜宸没有打扰她。他依旧住在帐篷里,但守候的方式变了。他不再只是沉默地伫立,而是通过负责人,确保她的一日三餐和保暖用品,在她房间的灯光亮至深夜时,会让护理员送去安神的热饮。他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狂风暴雨中,为她提供着稳定而可靠的光亮,却不再试图强行将她拉入自己的港湾。
他也在行动。林微能隐约感觉到,陈助理上山的频率更高了,有时甚至深夜,她还能看到帐篷里透出的灯光,以及映在帆布上他与人低声商议的剪影。他在调动一切力量,沿着那条指向“暗影协会”和母亲死亡真相的线索,奋力挖掘。
这种沉默的并肩,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让林微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噬人的黑暗。
这天傍晚,负责人来到林微房间,手中没有像往常一样端着餐盘,而是拿着一张素雅的、手写的卡片。
“太太,先生问,您是否愿意去一个地方?他说……如果您不想去,或者没准备好,他完全理解。”
林微接过卡片,上面只有一行苍劲有力的字:“去我们第一次‘谈判’的地方,可以吗?”
第一次谈判……林微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城中一家极其隐秘的高级咖啡厅的私人包厢。当时,他坐在光影交错的暗处,如同掌控生死的帝王,将一份冰冷的契约推到她面前,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买断了她的婚姻和自由。
那个地方,承载着她最初的屈辱、无助和绝望。
他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本能的抗拒,有对过往伤痛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去直面、去打破什么的冲动。她想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咖啡厅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低调奢华,隐秘性极佳。但今夜,整个场所空无一人,显然被他包了下来。引路的侍者沉默地将她带到那个熟悉的包厢门口,便躬身退下。
林微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而入。
包厢内的景象,却让她愣在了原地。
预想中昏暗压迫的氛围并未出现。暖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落,曾经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冷漠的长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小圆桌,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烛台,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两只晶莹的高脚杯和一瓶尚未开启的红酒。角落里,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立着,琴盖打开,仿佛在等待着谁。
而顾夜宸,就站在窗边。他没有穿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而是换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装,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他转过身,看向她,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掌控欲,只有清晰的紧张,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真诚。
“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微没有说话,走到桌前坐下,目光扫过这精心布置却依旧难掩紧张气氛的场景,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
顾夜宸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放在桌上,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积攒勇气,包厢里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了千万遍,“是我们一切错误开始的地方。我把你当成一件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物品,用最傲慢、最冷酷的方式,在你的绝望上,盖上了我的印章。”
他抬起眼,目光沉痛地看向她:“我选择回到这里,不是要你重温痛苦。我是想……在这里,亲手埋葬掉那个愚蠢、冷漠、带给无尽你伤害的顾夜宸。也想在这里,为我们之间,争取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他站起身,没有靠近她,而是走到了那架钢琴前坐下。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停顿了片刻,然后,一段舒缓而深情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溪流,静静地流淌出来。
林微震惊地看着他。她从未听说过他会弹钢琴。这首曲子,她认得,是电影《时光恋旅人》的主题曲,一首关于珍惜、关于弥补、关于跨越时空去相爱的乐曲。
他的弹奏算不上多么精湛,甚至偶尔有一两个音符带着生涩的凝滞,但那份倾注在旋律里的、笨拙而真挚的情感,却比任何技巧都更能打动人心。他微低着头,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将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祈求、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意,都融入了这一个个音符之中。
一曲终了,余音在空旷的包厢内袅袅散去。顾夜宸静坐了几秒,才缓缓起身,重新走到她面前。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桌边,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微微,”他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色,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知道,我犯下的错,罄竹难书。我的自以为是、我的蛮横霸道、我的懦弱多疑,让你受了太多的苦,甚至……间接导致了我们孩子的离去。我不敢求你原谅,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个曾经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话,清晰地、郑重地说了出来:
“林微,我爱你。”
不是命令,不是宣告,而是卑微的、虔诚的告白。
“不是因为契约,不是因为责任,更不是因为愧疚。只是因为,你是林微,是那个会在困境中坚韧不拔,会在黑暗中保有善良,会用画笔描绘出世间最纯粹美好的林微。我爱你,很早以前就爱上了,只是我愚蠢到不肯承认,不敢面对。”
他的泪水终于滑落,沿着消瘦的脸颊,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对不起……为过去所有的一切,对不起。”他深深地弯下腰,向她鞠躬,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我不敢奢望你能立刻忘记那些伤害,但我恳求你,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用我的余生,去弥补、去证明、去学习如何正确爱你的机会。”
他直起身,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的不是戒指,不是黑卡,而是一份折叠起来的、看起来崭新的文件。他将文件轻轻放在林微面前的桌子上。
“这不是商业合同,”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这是我单方面,对你许下的承诺。也是我……请求你接纳我的‘申请书’。”
林微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封面没有任何标题,她带着疑惑,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冰冷的条款和数字,而是一行行手写的、力透纸背的文字。
**第一条:绝对信任。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外界如何离间,我将无条件信任林微的人格、忠诚与判断。若有疑虑,必当面沟通,绝不再犯因猜忌而伤害之错。**
**第二条:平等尊重。林微与顾夜宸,在人格、尊严与家庭事务决策权上完全平等。尊重其事业选择、个人空间、社交自由及一切合理意愿,绝不强行干涉、强迫或替其做决定。**
**第三条:透明沟通。保持情绪与信息的坦诚,遇到问题共同面对,积极寻求有效沟通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接受专业心理咨询辅导),杜绝冷暴力与单方面逃避。**
**第四条:……**
林微一页页翻下去,里面详细罗列了十几条具体的行为准则,涵盖了情感、生活、事业、家族关系等方方面面。每一条,都直指他们过去关系中存在的核心问题,每一条,都是他对未来行为的严格约束和郑重承诺。
文件的最后,签署人处,只有顾夜宸一个人的签名,日期是今天。而在乙方的位置,是空白的。
这不是一份契约,这是一份等待她审批的、“顾夜宸”这款产品的终身售后服务保证书,或者说,是他奉上的、关于他自己的一切主导权和生杀予夺的“权柄”。
林微握着这份沉甸甸的“新约”,指尖微微颤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撼,有动容,有心酸,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层彻底碎裂的轰鸣。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光环、卑微地祈求着一个机会的男人。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顾总,他只是一个爱她爱到不知所措、愿意为她剥皮剔骨、重塑自我的傻瓜。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顾夜宸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几乎要被绝望吞噬。
终于,她拿起桌上那只为红酒准备的钢笔,在乙方签名处的空白位置上,没有签下自己的名字,而是用力地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
**“obSERVAtIoN”**
(观察期)
然后,她放下笔,迎上他骤然亮起、带着不敢置信和狂喜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顾夜宸,我不需要你奉上权柄,我也不想掌控你。我要的,从来只是一个平等的、可以相互扶持、共同成长的伴侣。”
她指了指那份“新约”:“这上面的每一条,我都会看着。观察期……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能做到,也许……我们可以试着,重新开始。”
这不是接受,但却是他黑暗世界里,照进来的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曙光。
顾夜宸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好!好……观察期,我一定……一定做到!”
就在这情绪激荡的时刻,顾夜宸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尖锐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温情瞬间。他本能地不想理会,但震动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紧迫。
林微看着他,轻声道:“接吧。”
顾夜宸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拿出手机。是陈助理。他按下接听键,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就传来陈助理前所未有的、带着惊恐和慌乱的声音:
“先生!不好了!我们安排在苏晚晴精神病院的人刚刚传来消息……她……她昨晚趁护工不备,用磨尖的牙刷柄……自杀了!而且……我们在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藏在枕头底下的一份手写遗书……上面……上面全是血字……写的是……”陈助理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林微,下一个就是你’**……”
顾夜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看向林微,手机几乎从掌心滑落。
苏晚晴的死,不是结束。那血色的诅咒,像一条从地狱伸出的毒蛇,预示着更加凶险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