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那一眼，如同冰原上骤然裂开的缝隙，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感，直直刺入顾夜宸的眼底。时间仿佛在露台潮湿的空气中凝固了一瞬。
苏晚晴脸上得意的笑容尚未完全展开，便在顾夜宸骤然投来的、如同实质冰刃般的目光中僵住，转化为一丝慌乱。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挽回或者狡辩，但在顾夜宸那骇人的气场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然而，顾夜宸此刻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林微那绝望的眼神攫取。他看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眼中迅速积聚、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的水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想要解释，或者……做点什么，来抹去她眼中那种让他心烦意乱、甚至隐隐恐慌的伤痛。
可就在他伸手的刹那，林微像是被惊到的兔子，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露台栏杆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看着他伸出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心灰意冷。
“别碰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剧烈的颤抖，却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心上来回拉扯。
顾夜宸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沉得如同此刻乌云密布、酝酿着更大风雨的夜空。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却又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决绝的疏离。
“林微……”他试图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一丝罕见的无措。
但林微没有再给他机会。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惊——有痛，有怨，有嘲，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提着重若千钧的裙摆，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冲出了露台，冲过了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像一只慌不择路、只想逃离猎网的小兽。
顾夜宸下意识想追，却被闻讯赶来、试图打圆场的合作方绊住了脚步。等他冷着脸、几乎是粗暴地摆脱了纠缠，再追出去时，宴会厅外早已不见了林微的身影。只有电梯下行时闪烁的数字，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找！”他对着紧随其后的陈特助低吼，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狂风暴雨，“立刻把她给我找回来！”
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而且比来时更大，瓢泼一般，砸在酒店光可鉴人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林微冲出了酒店，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雨幕之中。昂贵的礼服瞬间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钻石项链冰凉的触感硌着皮肤，像是在提醒她方才那个场合是多么的虚幻和可笑。高跟鞋踩在湿滑的路面上，一个趔趄，鞋跟断裂，她干脆甩掉了鞋子，赤着脚，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
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无法冷却她胸腔里那团燃烧的、名为背叛和绝望的火焰。
调查她……他果然在调查她。
苏晚晴那恶毒而笃定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原来他所有的维护，那个雨夜看似温柔的吻，那支刻着她名字的钢笔，可能都只是他掌控游戏的一部分。他用一点点看似温暖的诱饵，引诱着她沉沦，却在背后，用最冷静、最残酷的方式，评估着她的“忠诚”，怀疑着她的品性。
她像个傻子一样，在他时而冰冷、时而暧昧的态度中摇摆不定，甚至……甚至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心。而他，始终站在高处，冷眼旁观，或许还在心底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和天真愚蠢。
“呵……”她发出一声破碎的轻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凄凉。雨水灌进口中，带着咸涩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直到冰冷的雨水几乎将她的体温彻底带走。她蜷缩在一个24小时便利店窄小的屋檐下，抱着冰冷刺骨的双臂，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手机在手包里不停地震动，屏幕上闪烁着“顾夜宸”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执着得令人心惊。林微看着那个名字，眼神空洞，最终，她颤抖着手，按下了关机键。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无边的雨声和彻骨的寒冷。
她需要冷静。需要远离那个名叫顾夜宸的漩涡，需要重新思考，这段始于交易、充斥着怀疑和控制的关系，究竟该如何继续，或者说，是否还有继续的必要。
别墅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顾夜宸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肆虐的暴雨，背影僵硬如铁。陈特助刚刚汇报完搜寻无果的消息，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连呼吸都放轻了。
“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医院，学校，她朋友那里？”顾夜宸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都找过了，先生。唐小姐那里也问过了，她表示不知道林小姐去了哪里。林小姐的手机……关机了。”陈特助硬着头皮回答。
“砰！”
顾夜宸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钢化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玻璃以他的拳头为中心，蔓延开细密的裂纹。他的手背瞬间红肿，渗出细小的血珠，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混合着愤怒、焦灼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在疯狂冲撞。
她竟然敢跑！竟然敢关机！就因为苏晚晴那几句挑拨离间的话？她就那么不信任他？！
“苏晚晴。”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神阴鸷得如同索命的修罗，“处理掉。我不想再在任何一个场合看到她，也不想苏家再有任何机会，出现在顾氏的合作名单上。”
“是，先生。”陈特助心中一凛，知道苏家这次是彻底触怒了逆鳞。
“加派人手，继续找！就是把这座城市翻过来，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顾夜宸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陈特助领命而去。
空荡的客厅里，只剩下顾夜宸一个人。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沙发上林微常坐的位置，扫过餐厅里她专用的餐具，扫过角落里她摆放的几盆绿植……这个冰冷了多年的空间，因为她的闯入，不知不觉间多了许多生活的痕迹，也多了许多他从未在意过的、细微的声响和气息。
而现在，她不见了。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甚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烦躁。他想起她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心口的刺痛感再次袭来。
他走到茶几旁，拿起林微遗落在沙发上的画本。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它。
里面大多是她的练习稿和毕业创作的草图，但翻到后面几页，他的动作顿住了。
那几页纸上，不再是静物或风景，而是用铅笔勾勒出的人像。线条虽然还有些青涩，但人物的神韵却捕捉得极其精准——那眉宇间的冷峻，那紧抿的薄唇，那深邃的眼眸……画的都是他。
有时是他坐在书房工作的侧影，有时是他站在窗边沉思的背影，还有一张，竟然是那天雨夜，在车上，他转头看她时的瞬间。画中的他，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眉眼间甚至带着一丝她笔下独有的、柔软的微光。
顾夜宸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从未想过，在她笔下，他会是这个样子。她也从未告诉过他，她在偷偷画他。
所以……她对他，并非全无感觉？甚至，可能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那么，他的调查……
一种前所未有的悔意，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是不是……用错了方式？是不是他惯常的猜忌和多疑，亲手将她推开了？
凌晨时分，雨势渐小。
蜷缩在便利店屋檐下、几乎冻僵的林微，被一个好心的店员发现，请进了店里，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身体的温暖稍稍回归，但心里的冰层，却似乎越结越厚。
她借了店员的充电器，给手机开了机。瞬间，几十个未接来电和短信涌了进来，几乎全部来自顾夜宸。从最初的命令口吻，到后来的质问，最后几条，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急切？
「林微，接电话！」
「你在哪里？！」
「回来！」
「……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最后一条短信，是在十分钟前发出的。
看着这些短信，林微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烤，又像是被丢进冰窖。她该相信哪一面？是那个背后调查她的冷酷掌控者，还是这个看似流露出焦急的……男人？
就在她盯着手机屏幕，内心激烈挣扎时，一辆黑色的宾利，如同暗夜的幽灵，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在了便利店门口。
车门打开，顾夜宸高大的身影跨了出来。他显然来得匆忙，甚至连西装外套都没穿，只穿着一件被雨水打湿了肩头的白色衬衫，领带松散地扯开，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湿发垂落在额前，让他少了几分平日的冷肃，多了几分落拓的狼狈。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便利店玻璃窗后的林微。
他大步流星地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未散的湿冷寒气。店员被他强大的气场吓得不敢出声。
顾夜宸几步走到林微面前，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在她身上扫过。看到她赤着的、沾满污渍的双脚，看到她身上那件早已皱巴巴、被雨水浸透后显得格外单薄的礼服，看到她苍白憔悴、眼眶通红的小脸，他瞳孔紧缩，胸腔里那股翻腾了一夜的怒火和焦灼，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心疼所取代。
他脱下自己微湿的衬衫，不由分说地披在她冰冷颤抖的身上，然后俯身，试图将她打横抱起。
“放开我！”林微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顾夜宸的手臂如同铁箍，不容她挣脱。他低头，看着她写满抗拒和伤痛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
“别动，我们回家。”
“家？”林微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词语，抬起泪眼，凄然一笑，“那是你的家，顾总。从来都不是我的。”
顾夜宸的身体猛地一僵。
林微仰着头，任由眼泪滑落，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疲惫和某种复杂情绪的脸，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一夜的问题：
“顾夜宸，你告诉我，你调查我和沈亦白……是不是真的？”
便利店内明亮的灯光下，顾夜宸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不容闪躲的、执拗的求证。她需要的是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崩塌的世界要么彻底毁灭、要么……获得一丝渺茫重建可能的答案。
他看着她脆弱却又倔强的眼神，看着她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眼眸，那里面映照出的，是他此刻同样混乱而不堪的自己。
承认？还是否认？
承认，意味着揭开他内心最不堪的猜忌和多疑，可能会将她推得更远。
否认？在她几乎已经确信的情况下，谎言只会显得更加可笑和卑劣。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小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顾夜宸的嘴唇动了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了一种近乎……挣扎的痕迹。
他会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