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当空,晒得李家院墙头枯黄的蒿草蔫头耷脑,打谷场上铺开的苞米粒噼啪作响,蒸腾起一股子干燥、浓烈的粮食甜香。风是热的,裹着尘土和草屑,抽在人脸上干涩生疼。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荫里扯着嗓子嘶鸣,搅得人心头发燥。
屯东头,废弃多年的老队部仓库,门板被卸了下来,支在阴凉地里。仓库里,却难得地透着一股子清凉气儿。屋顶几处漏光的破瓦窟窿被草帘子堵上了,只留下门口和几个高窗透进光来。光线昏黄,混着尘土在空气里打着旋儿。
仓库中央,十几张榆木条凳排得歪歪扭扭。条凳上,挤挤挨挨坐满了人。有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旧褂子的老汉,深陷的眼窝里带着点局促和好奇,枯黑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有系着围裙、抱着奶娃的婆娘,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一边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前看。更多的是半大的孩子,深陷的眼窝里满是兴奋和新奇,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李凤兰闲来无事也去凑个热闹
仓库最前头,用土坯垒了个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摆着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方桌。会计老赵,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深蓝干部服,鼻梁上架着那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精光。他枯黑的手,捏着一截用秃了的粉笔头,极其用力地、在黑黢黢的、用锅底灰刷出来的“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改——
革——
开——
放——
好——
粉笔灰簌簌落下。老赵深陷的眼窝透过镜片,扫过底下坐得满满当当的人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一种教书先生般的威严:
“都……瞅准了!”
“这五个字!”
“改——革——开——放——好——!”
“念!”
“跟着我念!”
“改——!”
“改——!”底下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声音响起,带着老汉的沙哑、婆娘的尖细、孩子的奶气,混在一起,嗡嗡作响。
“革——!”
“革——!”
“开——!”
“开——!”
“放——!”
“放——!”
“好——!”
“好——!”
声音渐渐大起来,带着点兴奋和一种莫名的庄严。老赵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枯黄的脸上堆起笑意:“好!好!”
“现在……”
“拿出……你们的……本子……铅笔头……”
“照着……黑板……写!”
“写会了……这五个字……”
“就是……跟上……新时代了!”
底下顿时一阵骚动。老汉们笨拙地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印着“红星生产队”字样的旧账本纸,婆娘们翻出包针线的旧布头,孩子们则兴奋地举起家里给削好的、带着木茬的铅笔头。深陷的眼窝里都闪着光,枯黑的手笨拙地握着笔,对着“黑板”上那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开始比划。
仓库最后排,最靠墙根的阴影里。
一条磨得油亮的榆木长条凳上,只坐了一个人。
李凤兰腰板挺得笔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浆得格外挺括的深蓝布褂子。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髻,一丝不苟。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如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昏黄的光线和前面攒动的人头。枯黑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关节粗大有力。
她枯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蓝布裹着的小包。枯黑的手,极其平稳地、一层一层、极其郑重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半旧的、封面印着“红星小学”字样的硬壳笔记本,还有一支半旧的、暗红色笔身的钢笔。笔帽有些磨损,却擦得锃亮。
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拧开钢笔笔帽,露出银色的笔尖。又极其缓慢地、极其平稳地、将笔尖在随身带着的小墨水瓶里蘸了蘸,在瓶口边缘极其熟练地刮掉多余的墨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近乎优雅的从容。
然后,她枯黑的手,极其平稳地、翻开笔记本。枯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悬停在粗糙的纸页上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光芒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专注。
“沙……沙……沙……”
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钢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仓库后方的阴影里响起。那声音,沉稳、有力、节奏分明!如同春蚕食桑,又像细雨润土!瞬间压过了前面老汉们粗重的喘息、婆娘们哄孩子的低语、孩子们兴奋的叽喳和老赵那带着得意腔调的讲解!
坐在李凤兰前排的几个半大孩子,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兴奋瞬间凝固!小脑袋猛地转过来!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后排阴影里那个腰板挺直的身影!盯着她枯黑手里那支闪着冷光的钢笔!盯着那笔尖在纸页上沉稳移动时带出的、如同印刷体般工整清晰的墨迹!
妮妮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巨大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她枯黄的小脸涨得通红!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奶奶枯黑的手和那支神奇的钢笔!铁蛋深陷的眼窝里也满是震惊!他枯黑的手里攥着那根带着木茬的铅笔头,无意识地松开了,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老赵深陷的眼窝里也闪过一丝诧异,枯黄的脸转向后排阴影。浑浊的目光,透过断腿眼镜,落在李凤兰枯黑的手和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得意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只有眼前的纸页和笔尖。枯黑的手,极其沉稳地移动着。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沉稳有力的“沙沙”声。一行行娟秀、工整、如同印刷体般清晰有力的钢笔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在粗糙的纸页上,无声地流淌出来:
改——
革——
开——
放——
好——
五个字!笔力遒劲!结构匀称!横平竖直!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力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稳稳地钉在纸页上!也钉在每一个偷偷瞄过来的、深陷的眼窝里!
写完最后一个“好”字。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专注的光芒沉淀下去,重新化作深不见底的平静。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拧上钢笔笔帽。银色的笔尖消失在暗红色的笔身里。
她枯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老顽童般的狡黠和一种尘埃落定般安然的满足。
然后,她腰板挺得笔直,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排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半大孩子,又扫过老赵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浑浊的目光深处,那点平静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合上那本印着“红星小学”字样的笔记本。枯黄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暗红色的笔身。
仓库里,一片死寂。
只有知了在窗外树荫里,不知疲倦地嘶鸣。
昏黄的光线下,前排孩子们深陷的眼窝里,映着后排阴影里那个挺直腰背的身影,和她膝上那本合拢的、带着神秘力量的笔记本。
老赵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复杂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狡黠的弧度更加清晰。
五个字,“改革开放好”,如同五颗沉默的星辰,在仓库的阴影里,无声地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