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院里，那股子被李凤兰一声怒喝冻住的死寂，像一块沉甸甸的冰坨子，非但没化开，反而越冻越硬，压得人喘不过气。灶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透着小心翼翼，生怕再惹出一点火星子。劈柴的斧头落得又轻又闷，像砸在棉花堆上。连铁蛋和妮妮都缩在炕角，抱着破布娃娃，大气不敢出，小眼睛怯生生地瞟着堂屋门槛上那个佝偻的身影。
李凤兰依旧坐在门槛的小马扎上，手里那件破棉袄的袖口，已经被她翻来覆去缝得针脚叠针脚，厚得像块硬邦邦的补丁疙瘩。她一双眼睛低垂着，盯着手里那根磨得锃亮的缝衣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冰冷的寒光。可她的心思，早就不在针线上了。耳朵支棱着，像最警觉的猎犬，捕捉着院墙外每一丝风吹草动，每一次脚步声，每一次自行车的铃铛响……每一次期待被点燃，又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掐灭！
时间像凝固的猪油，黏糊糊地淌着。日头一点点西斜，惨淡的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道道无声的鞭痕。
“啪嗒！”
针尖又一次狠狠扎进了李凤兰枯瘦的指腹！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她一双眼睛猛地一缩！一滴暗红的血珠，瞬间洇在灰扑扑的棉布上，像一朵微小而刺目的梅花！
这滴血！
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了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噌——！”
李凤兰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一头被激怒的老豹子！小马扎被她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那件缝得乱七八糟的破棉袄，也被她狠狠掼在脚边！
院里所有人，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刷锅的赵春花手一抖，锅铲“哐啷”掉进锅里！缝补的张秀芬针尖又扎了手，“哎哟”一声！劈柴的王大柱斧头停在半空！掏猪圈的王四喜探出头！连在墙角装鹌鹑的王六子都吓得一哆嗦！
李凤兰，站在堂屋门口。一双眼睛像两口烧红的炭炉，扫过院里噤若寒蝉的众人！那眼神，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决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
“老四！老六！”李凤兰的声音嘶哑，像破锣在冰面上摩擦，带着一股不容置疑、近乎疯狂的杀气！
“你们俩！”
“麻溜儿的！”
“给老娘滚过来！！”
王四喜和王六子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到堂屋门口，像两根被霜打蔫的茄子，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喘。
李凤兰一双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钉在两个儿子脸上：
“去！”
“周家庄！”
“现在！立刻！马上！”
“给老娘……”
她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劈在死寂的院子里：
“……看看你三姐！！！”
“轰——！”
这话！像一颗重磅炸弹！瞬间炸碎了院里凝固的死寂！也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王四喜木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混杂着震惊和担忧的表情。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六子更是吓得腿肚子转筋，脸“唰”一下白了，结结巴巴：“娘……娘……这……这天都快黑了……十几里地……路不好走……要不……明儿个……”
“明儿个？！”李凤兰一双眼睛瞬间充血！像两团燃烧的鬼火！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到王六子鼻尖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再说明儿个！老娘现在就打断你的狗腿！把你扔粪坑里沤着！让你这辈子都别想见明儿个的太阳！！”
王六子吓得“嗷”一嗓子，差点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去！去！娘！我去！我这就去！！”
李凤兰没再看他，一双眼睛转向王四喜。王四喜用力点了点头，黝黑的脸上肌肉紧绷，木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毅：“娘……我……我去！”
李凤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看穿！许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王四喜二话不说，转身走。王六子也连滚带爬地跟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春花，从灶房里快步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没看婆婆，也没看两个小叔子。手里拿着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口袋。她走老四旁，默默地把口袋交到老四的手里。袋口没扎紧，露出里面金灿灿的……新磨的苞米面！细密均匀，散发着粮食特有的、踏实的香气。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粗糙的手指，把袋口仔细地掖了掖。然后，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垂着手，站在昏暗的光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那袋苞米面……
是给周家的“路条”。
是给三姐的“脸面”。
也是……一个嫂子，无声的、沉甸甸的……牵挂和……祈求。
王四喜看着手上的苞米面，又看了看二嫂沉默的侧影，木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闷声不响地扶起车把。
王六子也赶紧上前。
“娘……”王六子走到院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着门槛上那个佝偻得像块风化石头的背影，声音带着哭腔，“您……您别急……我……我和四哥……指定把三姐……好好的……带回来……”
李凤兰没回头。也没说话。
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矗立在昏暗的堂屋门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院门的方向。枯瘦的手指，依旧死死攥着拳头，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的印记。
两个人走在冻硬的土路上，渐渐消失在暮色沉沉的村巷尽头。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进院里，扑在李凤兰花白的鬓角上，扑在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
她依旧没动。
像一块被钉死在门槛上的铁疙瘩。
等着。
等着那扇门……
再次开启。
等着那未知的……
地狱……或……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