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我靠”，在死寂的塔楼内炸开，回音绕梁。
沈清辞正轻抚着怀中小狐狸软毛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去。那双刚刚褪去风暴，只余下深海般沉静的眸子，重新凝聚起一丝警惕。
苏九九也从那种被看穿秘密的慌乱和被接纳的安心中惊醒，毛茸茸的脑袋从沈清辞的外袍领口探了出来，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好奇地望向云舟所指的方向。
只见云舟正瞪着眼睛，指着角落里那个瘫软如烂泥的黑袍长老，脸上是一种见了鬼与捡到宝交织的古怪神情。
“那老东西身下，有光！”云舟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在昏暗的塔楼里，那名被废了修为的长老如同一座失去灵魂的石雕，跪伏在地，一动不动。而在他身体的阴影之下，确实有一抹微弱而温润的光华，正执着地穿透黑暗，一明一灭，仿佛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呼吸。
沈清辞抱着苏九九，缓步走了过去。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实地上，无形中给了怀里的小家伙和身后的云舟一种安定的力量。
云舟跟在他身后，看着地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金丹长老，如今连一滩会蠕动的烂肉都不如，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唏嘘。他小心翼翼地绕开，走到近前，蹲下身子，皱着眉打量。
“怎么弄出来？总不能……再把他踹一脚吧？”云舟搓了搓手，有点犯难。虽然这老头罪该万死，但对方已是废人，再动手总觉得胜之不武。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苏九九轻轻向上托了托，空出一只手，并指成剑，对着长老身侧的空地凌空一划。一股柔和的劲风凭空而生，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那长老的身体平移开数尺，整个过程没有激起半点烟尘。
光芒的源头，终于完整地暴露在三人眼前。
那并非什么稀世珍宝，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面……残破的古镜。
它只有巴掌大小，边缘呈不规则的碎裂状，显然只是某个更大器物的一部分。镜面灰扑扑的，蒙着厚厚的尘埃，几乎映不出人影。真正发光的，是它的背面。
镜背由某种非金非玉的青铜色材质打造，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花纹。云舟凑近了看，也只能看出一些祥云流转的模糊图案。
可当苏九九的目光落在那镜背上时，她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那不是祥云。那是狐尾。九条栩栩如生的狐尾交织缠绕，构成一幅玄奥而华美的图腾，在图腾的中心，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古老的“青丘”二字。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这面镜子，在呼唤她。
“吱吱！”
苏九九在沈清辞怀里不安地扭动起来，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衣襟，努力想往前凑。
沈清辞感受到了她的焦躁，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双写满急切的眼睛，心中了然。他没有多问，抱着她缓缓蹲下身，让她可以离那面古镜更近一些。
随着苏九九的靠近，那镜背上的光华似乎明亮了一瞬，那种一明一灭的频率，竟与她此刻的心跳隐隐同步。
就是它。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苏九九不再犹豫，从沈清辞的臂弯中探出自己雪白的小爪子，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按在了那片冰冷而布满灰尘的镜面上。
就在狐爪与镜面接触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那面残破的古镜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古神被骤然唤醒。镜面上厚厚的尘埃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开，露出了光洁如水的镜体。
紧接着，一道璀璨而不刺目的白光从镜中冲天而起，将整个昏暗的塔楼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并非四散，而是在半空中汇聚、扭曲，如同一块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涟漪之中，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开始缓缓浮现。
最初的画面，是一片宁静而祥和的土地。
参天的古木枝叶繁茂，树下有灵泉叮咚作响。一座座精致的琼楼玉宇掩映在山林之间，宛如仙境。几只毛色华丽的九尾天狐在草地上追逐嬉戏，它们的笑声清脆如银铃，充满了无忧无虑的快乐。
苏九九的呼吸停滞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却在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那是青丘。是她只在血脉传承的模糊记忆中窥见过一角的，曾经的家园。
然而，这片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只持续了短短数息。画面一转，天空骤然被染成了不祥的铅灰色。无数道黑色的流光撕裂云层，如蝗虫过境般从天而降。
每一道流光，都是一名身穿玄天宫服饰的修士。他们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神冰冷，手中的法宝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战争，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画面变得无比混乱而破碎。
法术的光芒与狐族的鲜血交织在一起，昔日美丽的亭台楼阁在轰鸣声中不断坍塌。她看到一只护着幼崽的母狐被数把飞剑穿心而过，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狐族长老为掩护族人撤退，悍然自爆妖丹……
凄厉的惨叫声、愤怒的咆哮声、建筑的崩塌声……虽然听不见真实的声音，但那无声的画面，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冲击力，狠狠地撕扯着苏九九的心。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沈清辞手臂一紧，将她更深地揽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一丝慰藉。他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看着空中画面的眼睛里，酝酿着足以冻结一切的风雪。
云舟也看得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终于明白，玄天宫对苏九九的追杀，并非简单的门派恩怨，而是延续至今的、灭族的血海深仇！
就在这时，混乱的画面忽然定格。
所有的喧嚣与破碎都退去，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场景。
青丘的祖地祭坛之上，一名身着华贵宗主袍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正负手而立。他的脚下，是无数狐族的尸骨。他的身后，是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青丘神殿。
他正是玄天宫的当代宫主！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枚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诡异的漩涡图案，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他用一种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对着下方仍在负隅顽抗的青丘族人，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一个不留。”
画面中，他的口型清晰可辨。
那冰冷的三个字，像三柄淬毒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了苏九九的神魂深处。
“轰！”
苏九九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半空中的光影如退潮般散去，那面残破的古镜光芒尽敛，“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变回了那副毫不起眼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那深入骨髓的悲痛与绝望，却真实得无以复加。
“呜……呜哇——”
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从沈清辞的怀中爆发出来。
那不是小动物受惊的呜咽，也不是寻常的哭泣。那是一种失去了整个世界，承载了全族血海深仇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恸哭。
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苏九九的狐狸眼中滚落，很快便濡湿了沈清辞胸前的衣襟。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这哭声一并宣泄出去。
原来，她的族人，她的家园，就是这样消失的。
原来，她日日夜夜被追杀，东躲西藏，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的生活，源头就在于此。
真相，以一种最残忍、最血腥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九九。”
沈清辞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收紧手臂，将那颤抖的小身体紧紧固定在怀里，源源不断地将自己温和的灵力渡入她的体内，试图安抚她那几近崩溃的神魂。
他没有说“别哭”，也没有说“我会为你报仇”。
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能做的，只有陪着她，抱着她，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然而，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已然是一片血色翻涌的凛冽杀意。
玄天宫。
这三个字，在他心中，已经被刻上了死亡的烙印。
云舟站在一旁，看着悲鸣不止的小狐狸，又看看沈清辞那冰冷得吓人的侧脸，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胸中 ??满了愤怒，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只能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的石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坚硬的石墙被他砸出了一个浅坑。
“玄天宫这群畜生！”他咬牙切齿地低吼，眼睛都气红了。
就在塔楼内被一片悲伤与愤怒的死寂笼罩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枚被遗落在地上的残破镜片，忽然又闪烁了一下。
光芒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沈清辞最先察觉到了异样。他安抚地拍了拍苏九九的后背，低头看向地面。
只见那镜面上，不知何时，竟开始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黑气。黑气扭曲、盘旋，在镜面中央，缓缓勾勒出一张模糊而又熟悉的人脸轮廓。
那张脸，与刚才画面中，那个手持黑色令牌、下令屠戮青丘的玄天宫主，一模一样！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不再是冰冷的威严，而是充满了怨毒与疯狂的狞笑。
镜中的人脸，嘴唇微动，一个虚无缥缈、却又带着无上威压的声音，在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