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周的第四夜。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沥青拖拽，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白天的酷热尚未完全散去，夜晚的湿冷已然渗入骨髓。训练场边缘，那口象征着耻辱与解脱的锈迹斑斑的铜钟，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它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怪兽，等待着献祭。
学员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泥泞的营房空地上，连爬回床铺的力气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污、泥土和极度疲惫混合的刺鼻气味。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因肌肉痉挛而无法抑制的呻吟。
陆小龙靠墙坐着，岩迈像一堵墙似的瘫在他旁边，巨大的胸膛剧烈起伏。扎图则直接趴在地上，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证明他还活着。
白天的训练堪称灭绝人性。连续三十六小时不间断的高强度体能输出：负重六十公斤五十公里极限越野、在恶臭泥潭中无限匍匐、扛着原木深蹲直到有人晕厥、在高压水枪的冲击下做俯卧撑直到皮肤被冲刷得失去知觉……教官们的怒骂、侮辱和体罚如同疾风骤雨，无休无止。
“黑熊”教官尤其“关照”陆小龙和岩迈。自从上次冲突被陆小龙巧妙化解后，他的针对变本加厉，手段也更加刁钻阴险。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彻底压垮这两个刺头，尤其是那个华人小子。
陆小龙感觉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根骨头都像要散架。左肩的旧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但他强行压制着身体的抗议，用意志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还在间隙时，将自己偷偷藏起的一小块压缩饼干塞给了几乎虚脱的岩迈。
岩迈接过饼干，看都没看就塞进嘴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谢了，兄弟。”
这一刻，战友之情在无声中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坚实。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坚韧。
角落里，一个名叫貌丹的掸族学员蜷缩着身体，低声啜泣。他年纪很小，可能还不到十八岁，身体单薄，原本清秀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绝望和恐惧。白天的训练几乎将他彻底摧毁。好几次，他都差点晕倒，是旁边的学员暗中搀扶才勉强撑下来。
“我想回家……阿妈……”他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声音微弱，却像针一样刺穿着死寂的夜空。
没有人嘲笑他。因为每个人内心最深处，或许都藏着一丝同样的脆弱和渴望。只是大多数人用麻木和倔强将其死死封印。
一个老兵油子叹了口气，哑着嗓子低声道：“哭有什么用……撑住，小子，撑过这一周，你就是真正的战士了……”
话虽如此，但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疲惫和不确定。地狱周才过去四天，还有整整三天更非人的折磨在等待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到最后。
夜深了。
气温进一步降低，露水打湿了学员们单薄的作训服，带来刺骨的寒意。极度疲惫的身体一旦停止活动，各种疼痛和不适便加倍涌上来。许多人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却连蜷缩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陆小龙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运转着岩坎教官教他的呼吸法，试图恢复一丝体力。他注意到貌丹的哭声渐渐停了，但那种绝望的死寂反而更让人不安。
突然——
“当！！！！！”
一声突兀、沉重、撕裂夜空的钟声猛地炸响！
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击碎了营地的死寂！
所有瘫倒的学员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惊坐起来或抬起头，茫然、震惊地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那个单薄的身影——貌丹，正站在那口铜钟下。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一只手还搭在敲钟的绳子上，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
他敲响了它。
他敲响了那口意味着放弃、认输、被淘汰的“懦夫之钟”！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
“哇啊啊啊啊啊——！！！”
貌丹放下了捂着脸的手，露出了那张彻底崩溃、涕泪横流的脸庞。他仰起头，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的痛苦、恐惧、屈辱和解脱，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剐蹭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放过我吧！我要回家！阿妈——！”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凄厉，在空旷的营地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悲凉。
很快，教官宿舍的灯亮了。
“黑熊”教官和其他几名教官快步走了出来。他们没有丝毫意外或同情，脸上只有冰冷的程序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编号S-107，貌丹，自愿退出。记录。”黑熊教官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对着身后的助教说道。
两名助教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几乎瘫软的貌丹。
“不……不……我再也不敢了……让我留下吧……”貌丹似乎瞬间后悔了，挣扎着，哭求着，但声音微弱，充满了绝望。
助教毫不理会，像拖一袋垃圾一样，将他拖离了钟楼，朝着隔离审查室的方向走去。他的哭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整个过程发生得很快，从钟响到人被带走，不过两三分钟。
营地再次恢复了寂静。
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那口钟仿佛还在众人耳边嗡鸣，貌丹凄厉的哭喊声似乎仍在空气中萦绕不去。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像潮水般蔓延开来，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原来，崩溃和放弃离自己如此之近。原来，那根弦绷断时，是这样的声音。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昨天还一起吃饭、一起挨骂、一起在泥潭里打滚的同伴，就这样消失了。以一种极其狼狈、毫无尊严的方式，被淘汰出局。
下一个会是谁？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许多学员脑海中滋生。
陆小龙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他看着貌丹消失的方向，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没有丝毫鄙夷，反而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凛然。他深刻体会到这个地方的残酷——它真的会用最直接的方式，碾碎弱者，筛选出它想要的“钢铁”。
岩迈喘着粗气，低吼一声：“妈的……”不知是在骂这该死的训练，还是在骂自己的动摇，或是为那可怜的小子感到不值。
扎图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沾满了泥污，眼神却异常明亮，低声对陆小龙说：“……这才刚开始。后面会更难。”
梭温和他小圈子里的人则发出了几声刻意压低的、充满轻蔑的嗤笑。仿佛貌丹的退出，更加印证了他们的优越感。
但无论如何，第一道裂缝已经出现了。
教官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趁机进行“思想教育”。他们只是冷漠地扫视了一圈或震惊、或恐惧、或麻木的学员，仿佛在清点剩下的“材料”，然后便转身回了宿舍。
这种沉默的忽视，比任何训斥都更令人窒息。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在这里，退出是常态，不值得浪费任何额外的关注。你的坚持或放弃，只与你个人有关。
后半夜，无人入睡。
每个人都在与自己内心的魔鬼搏斗。疲惫、疼痛、寒冷、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种种负面情绪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刚刚被貌丹的哭声动摇的意志。
陆小龙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却是父母惨死的画面，是刀疤脸工头狰狞的笑容，是岩坎教官期望的眼神，是波岩司令审视的目光……还有吴登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我不能倒下……”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我倒下了，谁去报仇？谁去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闭嘴？我必须撑下去！必须用成绩证明一切！”
仇恨、责任、野心……这些沉重的东西，此刻化为了支撑他濒临崩溃身体的最后支柱。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岩迈，发现这位掸族汉子也睁着眼睛，望着星空，胸膛虽然依旧起伏，但眼神却逐渐重新凝聚起一股狠厉的光芒。
岩迈似乎感受到了陆小龙的目光，转过头，两人视线交汇。没有言语，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绝不认输！
这一夜，那一声钟响和哭嚎，如同一次残酷的精神洗礼。它吓退了一些意志不坚者，却也彻底激怒了另一些人心中的倔强和血性。
淘汰，开始了。
黎明来临前最黑暗的时刻，营地死寂依旧。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疲惫，更增添了一种经过淬炼后、更加冰冷和坚定的东西。
第一个退出者用他的崩溃，为剩下的人敲响了最刺耳的警钟，也无形中划下了一条界线。
线的这边，是决心死战到底的亡命徒。
线的那边，是已被淘汰出局的失败者。
陆小龙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步都是踩着刀刃前行，每一次呼吸都要拼尽全力。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的软弱和恐惧强行压下，等待着下一个更加残酷的白昼。
地狱周，远未结束。而真正的考验，刚刚揭开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