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的水像发了疯的黄龙，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断树残枝，混着红褐色的泥浆，咆哮着撞向湘江。
两江交汇处的老堤坝，在连日的暴雨冲刷下，早已不堪重负，像条筋疲力尽的老牛，多处管涌如同溃烂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浑浊的泥水，每一处都在蚕食着堤坝的根基。
“快！麻袋！这边再来一层！” 抢险队长黄连长嗓子早就喊劈了，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沿像小溪一样往下淌，糊得他睁不开眼。
他抹了把脸，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指着堤坝迎水坡一处不断“咕嘟咕嘟”往外渗浑水的地方吼道：“堵死它！不能让它再淘了！”
堤坝上，人影在狂风暴雨中晃动，像一片片随时会被卷走的叶子。
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民兵和民工们，肩扛手抬，把沉重的沙石麻袋一层层垒上去，又迅速被新的渗水点打湿、泡软。
白术和当归作为水利厅派来的技术支援，也陷在这片泥潭里。
白术穿着水利厅发的工作服，外面套了件旧雨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精瘦却异常坚韧的身形。
他动作麻利，铲土、装袋、传递，一气呵成，泥浆溅满了裤腿和胶鞋。
当归年轻力壮，专挑重的扛，一趟趟在泥泞湿滑的堤坝上来回奔跑，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
“白术！这边！土有点松！”当归又扛来一袋土，重重砸在渗水点旁边，溅起一片泥点子。
他指着脚下一块地方，那里的泥土在渗水的冲刷下，正肉眼可见地往下塌陷。
白术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铁锹，几步跨过来。
他蹲下身，伸出沾满泥浆的手，在那片松软的泥土上按了按，又抓起一把湿漉漉的土捻了捻，眉头紧紧锁起：“不是松！是底下被掏空了！这渗的是‘过江龙’，厉害得很！”
他抬头看向浑浊汹涌的江面，又回头望望堤坝后面隐约可见的村庄轮廓，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这种暗涌，光靠垒麻袋堵不住根子，必须找到它在水下的源头，从外面封！”
“可这水浑得跟墨汁似的，浪头又大，咋找啊？”旁边一个浑身泥水的当地民工喘着粗气插话，声音里满是绝望。
就在这时，当归的铁锹在靠近堤坝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猛地一顿，传来“铛”一声脆响，像是铲到了硬石头，震得他虎口发麻。
“嗯？”白术立刻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脚下的动静，又让当归描述具体位置和触感。
“不是石头……声音发‘空’，底下有东西！”白术凭着经验和直觉判断。
当归用铁锹小心地刮开表面松软的淤泥，旁边一个战士也过来帮忙。
很快，一块沾满厚厚泥浆、只露出半截的青铜物件显露出来。
那东西形状不规则，边缘似乎有断裂，上面还缠绕着几股细如发丝、早已锈蚀变绿的铜链子。
当归用手指抠掉上面的泥，隐约看到铜片上刻着极其细密、如同水波荡漾般的纹路。
“水纹？”当归嘀咕着，凑近了仔细看。
就在这时，白术模糊的视线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轮廓！
他猛地抓住当归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归！快！别用铁锹了！用手！小心点挖！这纹路……这纹路我好像在……在老家爹留下的那本破书里见过！”
“《湘漓治水古卷》？”当归也瞬间反应过来，那是白术父亲视为珍宝、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残破手抄本，里面记载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治水古法和图样。
两人立刻丢开铁锹，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像考古发掘一样，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刨挖起来。
周围的民工和战士都投来好奇的目光，黄连长也跑过来：“白术同志，当归同志，发现啥宝贝了？这节骨眼上……”
“黄连长，劳烦让大家稍微让开点，小心脚下！”白术头也不抬，双手的动作却异常轻柔精准，“可能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碰坏了可惜！”
泥水糊满了他们的手臂、脸颊，冰冷的触感刺骨。
但两人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下渐渐显露的轮廓上。
随着泥土被一点点剥离，一个令人震撼的景象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不是一块孤零零的铜片！
在河床下坚硬的岩缝中，竟斜插着一组奇异的青铜针阵！
足足有二十多根！长的接近一米，粗如拇指，短的只有手掌宽，细如筷子。
所有的铜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两江汇流处那个翻腾着巨大漩涡的中心！
更令人称奇的是，每一根铜针的尾部，都连接着细如蛛丝、几乎难以辨认的铜线，却大部分已锈蚀断裂，这些铜线最终汇聚到一块巴掌大小、方方正正的青铜板上。
“我的娘咧……”黄连长看得目瞪口呆，周围的民工也围了过来，啧啧称奇，“这是啥玩意儿？插针作法呢？”
白术和当归合力将那块青铜板从淤泥中捧起。
白术用衣袖沾了点浑浊的江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板面。
泥浆褪去，八个遒劲古朴、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古篆字赫然显现：
禹王镇水，三针定澜！
“禹王！是治水的大禹王！”一个读过几年私塾的老民工失声叫道。
“三针定澜？”当归也愣住了，随即脑中灵光一闪，结合那本《湘漓治水古卷》中关于“水脉如经，可导可测”的记载，以及眼前这指向漩涡中心的针阵，一个大胆的猜想跳了出来：“白术！我明白了！这不是作法！这是……这是古代工匠用来测量水脉、探查堤坝隐患的工具！”
他激动地指着那铜针阵：“你们看！两江交汇，暗流汹涌，水底压力变化复杂。这些斜插在不同位置、不同深度的铜针，就像伸进水脉里的‘手指头’！它们能感应到不同区域水压的细微变化！这些铜丝就像‘经脉’，把感受到的压力变化传导到这块‘铜板’上！古代的治水大匠，或许就能通过观察铜板上细微的位移或者某种标记，推断出水下压力的分布，找出哪里水压异常、哪里堤基不稳、哪里可能有管涌暗流！”
白术也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当归说得对！‘三针定澜’，‘三’或许是虚指，代表关键节点！这‘定澜’，不是用法术定住波澜，而是勘定水脉，预警波澜！老祖宗的智慧啊！”
黄连长和周围的民工听得云里雾里，但“预警”、“找隐患”这几个字他们是听懂了。
“白术同志，那……那这针现在指着漩涡，是说那里有问题？”黄连长半信半疑急切地问。
“不止是旋涡！”白术的手指顺着几根最长、指向最明确的铜针方向。
在泥泞的堤坝上划出一道虚拟的线，一直延伸到下游几百米外一处看似平静的水面，“针阵所指，并非单点，而是暗流汇聚、压力异常之‘线’！结合古卷所载的‘水脉交汇，其力生隙’，我推断，下游那个位置，河床之下必有巨大隐患！很可能有我们还没发现的、更大的管涌或者基础松动！”
“啥？那里看着挺平啊！”一个年轻战士不信。
“快！黄连长！带人去下游那个水湾！重点排查！用长竿子往下捅，感觉下面有没有空洞！”白术当机立断。
黄连长虽然觉得这法子玄乎，但看着技术指导白术斩钉截铁的样子，又想到刚才挖出来的古物，一咬牙：“中！听白工的！二队！跟我走！”
一群人呼啦啦冒着大雨冲向下游水湾。几个水性好的民兵拿着长长的竹竿，绑上铁钩，按照白术指的大致方位，奋力往浑浊的水下捅探。
“有东西！空的！下面有洞！”没过多久，一个民兵就惊叫起来，他手里的竹竿明显感觉捅到了虚处！
“找到了！快！沙袋！快堵！”黄连长狂喜地吼道。
当大量沙石麻袋精准地投入那个隐蔽的管涌口，堤坝上原本那个“咕嘟咕嘟”往外冒水的渗漏点，水流肉眼可见地变小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点浑浊的泥浆渗出！
“神了！真神了！”堤坝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黄连长激动地抓住白术满是泥浆的手，使劲摇晃：“白工！你俩！救了大伙的命啊！这……这老祖宗的法子，真管用！”
白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看着渐渐稳住阵脚的堤坝，又看看脚下那重新被泥浆覆盖、只露出一点青铜光泽的古老针阵，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慨：“老祖宗留下的不是神神鬼鬼，是实打实的智慧啊！这‘禹王针’，就是给大地江河‘把脉’的银针！找准了‘病根’，才能下对药！”
当归蹲下身，小心地拂去一根青铜针尾部的泥浆，看着那细若游丝的铜丝，轻声对父亲说：“这铜丝传讯，就像咱中医号脉，寸关尺，一丝一毫的变动，都连着脏腑安危。这古人的法子，跟咱医道，是通的！”
白术重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对！万物同理！治水如治病，都要先察其源，断其症，才能定其法！这‘禹王镇水针’，就是给漓江湘江开的‘诊脉方’！咱们得把这‘方子’好好记下来，画下来，传给后人！这宝贝，比金子还金贵！”
风雨依旧，但堤坝上的人们，心里却亮堂了。
古老的青铜针阵在泥水中沉默，却仿佛发出了穿越时空的龙吟——那是智慧的低语，是人与自然对话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