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垦坡地上的玉米苗，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夏天的酷暑与贫瘠。稀稀拉拉的几根玉米棒子，细得可怜，远不够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白术和当归背着那点可怜的收成回到家时，奶奶正佝偻着腰，用最后一点糙米混着野菜熬粥，锅里翻滚的稀汤寡水映着一家人愁苦的脸。
“白术，这样下去不行。”当归放下半筐瘦小的玉米棒，看着空了大半的米缸，眉头紧锁。心想着，“这个时代，想想活下来都如此艰难，更不用想怎么发财了！”
白术的眼睛虽然拆了纱布，畏光的情况好了些，但看东西依旧模糊不清，视力大不如前。
他摸索着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往里面添了根柴火，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沉静却布满忧虑的脸。
“嗯。”白术的声音有些闷，“村里人现在……有点小病小疼，都忍着。镇上开了新卫生所，说是有‘洋药’，见效快。咱们这小门小户的，人家信不过，也……请不起。”
白术顿了顿，想起前几天去邻村给人看个风寒，那家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去了镇上打针，只留下半袋霉味的谷子当诊金。
三哥秦苏木拄着拐杖，拖着那条残腿，默默地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那株半枯的老枣树，眼神空洞。
玉梅上次送来的几个鸡蛋，早被奶奶省下来换成了盐巴。
他这条腿，拖累了全家，也拖垮了他自己。
曾经那个能扛起两百斤谷子、笑声爽朗的汉子，如今只剩下一具被绝望和自卑压垮的空壳。
当归的目光扫过沉默的苏木，又看向被生活磋磨得愈发苍老的奶奶，最后落在白术那因为视力受损而显得格外专注的侧脸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猛地在他心中亮起。
“白术，”当归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教三哥学医吧！”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了一声，像是回应。
白术添柴的手停在半空，模糊的视线转向当归声音的方向，又缓缓移向门槛上那个佝偻的身影。
“教……我？”苏木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刺痛的自嘲，“我一个瘸子……字都认不全几个……学医？别……别糟蹋了祖宗的手艺！”
他激动地想站起来，残腿却使不上力，身体晃了晃，又重重坐了回去，拐杖“哐当”一声倒在泥地上。
“谁天生就会？”白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摸索着站起身，走到苏木面前，弯下腰，精准地捡起那根掉落的拐杖，塞回苏木手里。
“手还在！脑子还在！心还在！这就够了！”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说服的力气，“咱爹当年教我的时候，也说过，医者，仁心为本，技艺为末。你看当归，他当初连锄头都拿不稳，现在不也……”
白术顿了一下，想起当归种地时的笨拙，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咳，我是说，只要肯下功夫，没有学不会的！”
“三哥，你心细，有耐性，记性好！这是学医的好料子！”当归赶紧接话，语气热切。
“咱们就从最基础的认药、把脉开始！我和白术一起教你！将来，你就在咱家坐诊！守着家，守着奶奶！这方圆几十里，总不能人人都跑镇上吧？总有人信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
苏木握着冰冷的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白术那双虽然模糊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又看看当归充满期待的脸，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冰层，仿佛被这两股灼热的暖流冲击着，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用尽全身力气般，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好！”
教学的地点，选在了光线相对充足、也最为安静的祠堂偏殿。
这里曾是白术父亲给人看诊的地方，如今布满灰尘，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
白术和当归将一张缺了角的破桌子擦干净，权当书案。
“苏木哥，你看，”当归指着摊开在桌上的《本草纲目》手抄本，又拿起桌角晒干的几株草药，“这是车前草，叶子宽，脉络清晰，味甘淡，性寒，利水通淋，清热解毒。这是蒲公英，黄花，白絮，根苦，全草入药，清热解毒，消肿散结。记住样子，更要记住它们的‘性子’！”
苏木凑近了，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干枯的植株，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叶片的脉络，嘴里无声地默念着当归的话。
他学得异常吃力，认字本就磕磕绊绊，那些拗口的药性、归经更是如同天书。
汗水顺着他紧蹙的眉头流下，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白术坐在一旁，闭着眼，手指搭在自己另一只手的腕上：“苏木，你来试试。沉心静气，三指并拢，轻搭我寸口。先别管什么浮中沉，先感受指下的跳动。像不像……像不像山涧里的小鱼在顶你的手指头？”
苏木紧张地伸出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学着白术的样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按下去。
指下传来的跳动感微弱而模糊，他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小鱼顶手指”，只觉得一片混沌。
“别急，”白术的声音平稳得像山涧的石头，“心要静。把脉，就是听身体说话。它急，你也跟着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再试试，指头放轻点，像怕碰碎了露珠……”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认药”、“听脉”中流过。
苏木把所有刚认识的药都挂摆在房间的墙上，标上名称作用，用最笨的方法学习着。
他进步慢得像蜗牛爬，常常前一天记住的草药，第二天又混淆了。
把脉更是艰难，他沮丧得恨不得砸了自己的手。
村里人偶尔路过祠堂，看到苏木对着草药发愁的样子，总免不了几声窃笑。
“看，秦家那瘸老三，还真学上医了？”
“啧，字都认不全，还想当先生？别把人治坏了！”
“白术那眼睛也半瞎了，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带个累赘……”
“话说当归医术还行！可毕竟是外人，住不久！”
这些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在苏木心上。好几次，他红着眼圈想放弃，都被白术按住了肩膀。
“听见了？”白术的声音很平静，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流言的来源方向，“狗叫得凶，是因为你挡了它的道，或者它觉得你手里有骨头。你理它，它就赢了。你只管走你的路，骨头，在自己手里。”
他摸索着拿起桌上一个捣药的石臼，“来，今天教你捣药。力道要匀，手腕要活，像……像摇船一样。不是为了捣碎它，是为了把它的‘性’给‘请’出来。”
当归在一旁补充：“三哥，你看白术捣药的动作，是不是有种特别的韵律？这就叫‘心到手到’。”
“学医也一样，急不得。你看村东头李大爷的老寒腿，疼了十几年，白术用火针给他扎了几次，现在都能下地溜达了。这就是本事！等你学会了，也能帮人！”
随着苏木的开窍，被白术拒绝后的玉梅来得更勤了。
有时是悄悄塞给苏木一个还温热的煮鸡蛋，有时是带来一小包晒好的野菊花，说是给奶奶泡水喝，眼睛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埋头苦读的苏木。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目光总是追随着白术。
看着苏木因为记住一味药性而露出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喜悦笑容；看着他捣药时专注的侧脸，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为了辨认一株草药，拖着残腿在田埂上反复寻找的倔强背影……
一种新的、温润的情愫，如同春雨后的嫩芽，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苏木哥，歇会儿吧，喝口水。”玉梅把盛着清水的粗陶碗轻轻放在苏木手边，声音温柔。
苏木抬起头，对上玉梅清澈含笑的眼眸，脸微微一红，局促地搓着手上的药渣：“哎，好……谢谢玉梅妹子。”他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水似乎也浇熄了心头的几分焦躁。
白术在一旁“听”着，缠着纱布的眼窝微微动了动，嘴角抿成一条不易察觉的直线。
他摸索着拿起桌上的针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里面冰冷的银针。
转机出现在一个深秋的午后。
村西头赵家的媳妇难产，疼了一天一夜，接生婆束手无策，眼看就要不行了。
赵家男人急红了眼，冲到镇上卫生所求救，却被一句“设备不够，转县里”挡了回来。
绝望之下，他想起了祠堂里学医的苏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哭嚎着冲进了祠堂。
“苏木！苏木先生！救命啊！求你救救我婆娘和孩子！”赵家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苏木吓得手里的药杵都掉了，脸色煞白，连连摆手：“我……我不行！我真不行！我还没出师……”
白术却猛地站起身：“当归！拿我的针囊！苏木，你跟我一起去！当归，你留下照看家里！”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久违的战场急救时的决绝。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赶到赵家。
昏暗的土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产妇气息微弱，面如白纸。白术凑近听了听胎心，又摸索着搭了脉，眉头紧锁。
“气滞血瘀，胎位不正，宫缩无力……”他低声对身边的苏木和当归（当归不放心，还是跟来了）说，更像是在梳理思路，“苏木，还记得‘至阴穴’吗？在足小趾外侧，指甲角旁一分处。还有三阴交……在内踝尖上三寸，胫骨后缘。用捻转补法，催气下行，引胎归正！快！”
当归心想白术还会正胎？！真出乎他的意料！
苏木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看着白术模糊却无比坚定的眼神，又看看炕上奄奄一息的产妇，猛地一咬牙，抓起银针！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着几个月来无数次练习的手感，回忆着白术和当归教过的每一个细节。
下针、定穴、捻转……动作虽然生涩，却异常专注沉稳。
当归在一旁，根据产妇的反应，低声提示着进针的深浅和手法的调整。
几针下去，奇迹般地，产妇的呻吟声似乎有力了一些，原本停滞的宫缩再次出现！
最终，在接生婆的帮助下，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屋内的死寂！
赵家男人扑通一声跪在苏木面前，咚咚咚磕着响头：“苏木先生！神医啊！谢谢！谢谢您救了我婆娘和娃的命啊！”
他看向苏木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感激。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秦家坳。
那些曾经嘲笑苏木是“瘸子先生”的人，再见到他时，眼神里充满了惊异和客气。
有人开始试探着找他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苏木依旧谨慎，遇到拿不准的，必定回来请教白术和当归。
每一次成功的诊治，都让他眼中的死灰褪去一分，自信的光芒增添一分。
他行医时，玉梅总会默默地在一旁帮忙递水、分药，两人目光交汇时，那份默契和情意，连旁人都看得真切。
祠堂里的灯火重燃，映亮的不仅是药柜，更是被命运踩进泥里的脊梁重新挺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