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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骊山,被一层灰白色的寒气笼罩。呵气成霜,但陵墓工地上依旧是人声鼎沸,号子声、夯土声、凿石声、以及监工偶尔的斥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而恢弘的画卷。巨大的劳役人流如同蚂蚁,在这片被寄予了“永恒”期望的山麓间,一点点啃噬、塑造着帝王的终极归宿。

陈玄站在一处新开辟的料场高地上,身上穿着厚实的粗麻棉衣,外罩一件象征“匠作营”技术官吏的深色绦带官服,与数月前那个在尘土中挣扎、朝不保夕的刑徒已是天壤之别。他手中摊开一张绘在鞣制皮革上的简易工程图,眉头微蹙,正与身旁膀大腰圆的黑肱,以及精瘦干练的张禳商讨着。

“玄哥,按你的法子,这‘之’字形的盘山木轨,真能把这几十吨的巨石头运上去?”黑肱搓着冻得通红的大手,指着远处山壁上正在搭建的木质轨道框架,瓮声瓮气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七分信任,三分难以置信的惊叹。那巨石是为地宫甬道入口处的镇门石兽准备的坯料,运输难度极大。

“原理上没问题,”陈玄的目光没有离开图纸,声音沉稳,“利用坡度、滑轮组和畜力结合,比单纯靠人力拉拽省力数倍,也能减少伤亡。关键在转角处的承重和制动……”他下意识地用上了现代工程术语,好在黑肱和张禳早已习惯他偶尔蹦出的“怪词”,只当是海外方士的秘传学识。

“省力是省力了,”张禳插话,他永远是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可这木材、铁件的消耗,还有搭建轨道的人工,账目上可不好看。少府那边批下来的物料卡得紧,监御史嬴朔大人虽然支持,但底下管仓库的那帮蠹虫,不喂饱了,总要刁难几分。”他说着,小心地瞥了陈玄一眼。

陈玄放下图纸,轻轻吐出一口白气。他知道张禳的意思。效率与成本,现代项目管理中的核心矛盾,在这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工地,以另一种更赤裸、更残酷的方式呈现。他带来的“先进”技术,就像一把双刃剑。提升效率,博得上峰赏识,为他们这个小团体争取生存空间和探查机密的机会;但同时也意味着资源消耗的集中,以及……对底层劳役更极致的压榨。工期的缩短,往往伴随着劳动强度的几何级增长。

“物料的事,我去和嬴朔大人沟通。”陈玄最终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人命比木头和铁器金贵。”这话他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在这骊山,最不值钱的,恰恰就是人命。

黑肱重重点头,显然极为认同。张禳则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陈师,听闻皇室监工嬴朔大人,对您近日提出的‘标准化构件’和‘流水作业法’颇为赞赏,已拟文上报咸阳了。若是上达天听……”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陈玄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名声鹊起意味着更多的关注,也意味着更深的卷入权力旋涡。他想起前几日,嬴朔召见他时,那看似随意的问话:“陈玄,你这些机巧之术,师从何方?海外诸国,竟有如此精妙之学?”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精心编织的“海外方士”伪装。

正思索间,山下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队衣甲鲜明、手持长戟的卫兵护着一辆马车,径直朝着匠作营的核心区域驶来。那马车形制并非普通官吏所用,车辕上插着一面小小的黑色旌旗,上面绣着一个古老的篆文——“李”。

“是丞相府的人。”张禳脸色微变,低声道。

陈玄的心也沉了一下。李斯,这位以法家术势掌控帝国,在陵墓工程中与以嬴朔为代表的皇室势力明争暗斗的丞相,他的触角终于更直接地伸到了自己面前。

马车在离陈玄不远处停下。车帘掀开,一名身着深紫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官走了下来。他并未看陈玄,而是先扫视了一圈忙碌的工地,最后目光才落在陈玄身上,嘴角扯出一丝程式化的笑意。

“这位,便是近日在匠作营声名鹊起的陈玄,陈工师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压迫感,“在下李由,丞相府长史,奉丞相之命,特来巡视陵墓工程进度,听闻陈工师多有巧思,特来一见。”

李由,李斯的长子。陈玄立刻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和分量。他不敢怠慢,上前一步,依着秦礼躬身:“下吏陈玄,见过长史大人。”

“不必多礼。”李由虚扶一下,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在陈玄身上刮过,“陈工师改良的运输法、夯土法,乃至这‘标准化’之论,丞相亦有耳闻,称许此乃利于帝国万年之基的良法。丞相惜才,特命本官带来些许赏赐。”

他一挥手,身后随从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是几匹精美的丝绸和一小盒金饼。周围的工匠和役夫们投来混杂着羡慕与敬畏的目光。

陈玄心中警铃大作。无功不受禄,尤其是来自李斯的赏赐。他谦卑地低下头:“丞相厚爱,下吏惶恐。此皆分内之事,不敢受此重赏。”

“诶,丞相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李由不容拒绝地说道,示意随从将赏赐送到陈玄面前,“此外,丞相还有一言,望陈工师细思。”

他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仅容陈玄一人听见:“骊山工程,关乎陛下万年安寝,亦关乎帝国社稷。凡有力于此者,丞相必铭记于心,他日自有锦绣前程。然,工程浩大,人员繁杂,有些不该听的话,不听;不该看的事,不看;不该去的地方,不去……方能安稳长久。陈工师是聪明人,当知其中深意。”

这话语中的拉拢与警告,如同冰针,刺入陈玄的耳膜。李斯这是在明确地划下道来,要么投靠,要么……他不敢想下去。

“下吏……明白。”陈玄垂下眼睑,掩饰住内心的波澜。

李由满意地点点头,又公式化地询问了几句工程细节,便带着卫队扬长而去,仿佛只是来完成一次例行的巡视与施恩。

赏赐的丝绸和金饼摆在面前,却像烧红的烙铁。陈玄感到背后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有羡慕,有嫉妒,或许还有嬴朔安插的眼线的审视。

“玄哥,这……”黑肱看着赏赐,又看看陈玄,粗犷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他虽不擅权谋,但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张禳则是眯着眼睛,低声道:“祸福相依啊,陈师。李斯出手,非同小可。我们……要早做打算。”

接下来的几天,陈玄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中度过。他依旧专注于工程事务,将盘山轨道最后的难点攻克,成功地将第一块巨型石料安全运抵指定位置,引发了工地上又一次不小的轰动。嬴朔那边似乎没有任何表示,既未对李由的到访和赏赐发表意见,也未再单独召见他。

这种沉默,反而让陈玄更加不安。

这日傍晚,收工的号角吹响。陈玄拖着疲惫的身躯,正准备返回自己的独立匠房——这是他晋升工师后获得的待遇。刚走过一片堆放石材的区域,一个身影从巨大的石料阴影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墨工。他这位最初的引路人和老师,如今在匠作营中地位已不如他,但陈玄对他始终保持着尊敬。

“老师?”陈玄有些意外。墨工通常不会在此时此地找他。

墨工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急促地低语:“玄,小心李由,小心丞相府的人。”

“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陈玄点头。

“不止于此。”墨工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我……我今日奉命去地宫东侧甬道核查一处壁画基层,无意中听到两个李由带来的随从在僻静处低语……他们,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在确认某个‘位置’是否按图纸完成。”

陈玄心中一凛:“找什么?什么位置?”

“我没听太清,好像提到了‘金匮石室’、‘密档’……还有……”墨工努力回忆着,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我好像听到了‘长公子’……”

扶苏!

陈玄的脑海如同被闪电劈中!史书记载,李斯、赵高篡改始皇遗诏,逼死公子扶苏!他们现在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在陵墓中暗藏不利于扶苏的证据?

原大纲中提及的“发现了李斯一派试图在陵墓中暗藏不利于皇长子扶苏的证据”的情节,竟然以这种方式,通过墨工之口,突兀而惊悚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们发现你了吗?”陈玄急问。

“应该没有,我躲得快。”墨工心有余悸,“但玄,这事关天家争斗,是诛灭三族的大罪!我们只是工匠,掺和进去,死无葬身之地啊!”他用力抓住陈玄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如今树大招风,他们或许会利用你,或许会除掉你!无论如何,早做防范!”

墨工说完,不敢再多停留,像来时一样,迅速隐没在昏暗的暮色与石料阴影之中。

陈玄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寒风刮过料场,卷起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李斯的拉拢警告,嬴朔的沉默审视,以及此刻墨工带来的这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秘密……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他原本只是想生存下去,寻找回去的方法,最多是想保护身边少数几个人。但历史的洪流,却毫不留情地将他卷向最危险的暗礁。他知道未来的悲剧,知道扶苏的结局,知道秦二世而亡的宿命。此刻,一个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装作不知,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历史的齿轮朝着既定的悲剧方向转动?

还是……做点什么?

他知道,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可能万劫不复。

深夜,陈玄的匠房内,油灯如豆。

他面前摊开着陵墓的部分区域图纸,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上面。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墨工的警告,李由的威胁,以及嬴朔那双充满矛盾和探究的眼睛。

他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所经历的一切,细细梳理。从最初的挣扎求生,到凭借知识崭露头角,再到如今深陷政治斗争的泥潭。他改良的技术,成了双刃剑;他获得的名声,成了催命符。他试图用现代的知识和理性来理解和应对这个世界,却发现这个世界运行的根本逻辑,是权力与暴力,是他难以撼动的历史惯性。

“不能坐以待毙。”陈玄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历史悲剧的旁观者,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贡献”而成为加速悲剧的帮凶。李斯一派的阴谋,不仅关乎扶苏的命运,更可能因为他所负责的工程区域而被牵连进去。

他必须行动。而目前看来,唯一可能与之抗衡,或者说,唯一可能因利益冲突而阻止李斯的,只有皇室监工嬴朔。嬴朔对始皇的忠诚,以及对李斯权势的忌惮,是他可以借力的点。

他铺开一块新的鞣皮,拿起特制的炭笔。他不能直接写下李斯的阴谋,那太危险,也无法取信于人。他需要换一种方式。

他开始绘制一幅新的“工程建议图”,针对地宫某处他认为可能存在“结构隐患”的区域,提出加固方案。而在图纸的注释中,他用极其隐晦的符号和术语,标记出了墨工听到的、那个可能被用于藏匿构陷证据的“位置”,并附言:“此处置疑,恐非祖制,或藏隐忧,关乎根本,望大人详察。”

“根本”,在这个语境下,可以隐晦地指向国本——继承人。

这是一次极其冒险的试探。他将自己的发现和担忧,加密后传递给嬴朔。这既是对嬴朔信任的考验,也是他正式在这场权力棋局中,落下的一颗棋子。

他将图纸小心卷好,用细绳捆扎,放在明日需要上报给嬴朔的那摞文书的最下方。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陈玄知道,从他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已经彻底改变。

他推开房门,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远方的骊山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现,巍峨而沉默,如同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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