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指节因用力发白，指腹抵在铜镜边缘的墙灰上，簌簌往下掉的碎屑落在他鞋尖。
苏绾的手覆在他手背时，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满手冷汗——不是因为通道里飘出的陈腐土味，而是那股若有若无的旧纸霉涩，像极了师父修复室里被翻烂的《考工记》。
\"昭儿。\"苏绾的声音压得很低，手电筒光束扫过通道内壁，光斑在墙缝间跳了跳，\"小心台阶。\"
顾昭这才注意到脚下青砖凸凹不平，最上面一级还留着半枚模糊的鞋印——是师父常穿的黑布鞋纹路。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师父也是这样踩着吱呀作响的地板，说去城南旧物市场收块残玉，结果再也没回来。
\"我先。\"哑僧突然插话。
他单掌竖在胸前，佛珠串在腕间晃出残影，另一只手虚按在顾昭后背。
这个总沉默的僧人此刻气息沉得像口古钟，顾昭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像道无形的屏障。
通道比想象中狭窄，三个人只能侧着身走。
顾昭的肩膀擦过墙土，听见苏绾在身后轻咳，手电筒的光却始终稳稳罩着他脚边。
当头顶的青砖突然变高时，他猛地顿住——密室不大，却比修复室更让他喉头发紧。
正中央摆着张老旧书桌，桌角包着的铜皮已经发绿，桌沿刻着半朵未完成的缠枝莲。
最上面一层抽屉敞着，几页泛黄的手稿散落在地，像被人仓促翻找过。
\"是他的墨香。\"顾昭蹲下时膝盖撞在砖地上，疼得他倒抽冷气，可手指刚触到离他最近的纸页边缘，便像被火烫了似的颤了颤。
那页纸角卷着，墨迹在晕开的水痕里洇成浅灰，却仍能辨认出师父特有的瘦金体：\"若你看到这些字，说明你也走到了这一步。\"
苏绾蹲在他身侧，手电筒光压得很低，光束里浮着细密的尘屑：\"最后一次见到你师父时，他说要去城南收玉。\"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手稿边缘，\"但这里的纸......至少存了三年。\"
顾昭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三年前师父失踪那晚，他在修复室擦铜器，听见师父对着这面铜镜说\"有些债总要有人还\"，而此刻铜镜就嵌在他们刚进来的墙上——原来师父当时不是要出门，是要带他来看这个？
\"断契符文。\"哑僧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顾昭抬头，见他正仰头看墙，枯瘦的手指悬在砖缝间，\"排列方式和灵脉里的终契仪式完全相反。\"
顾昭这才注意到，密室四壁的青砖上刻满了极细的纹路，在手电筒光下泛着暗金。
哑僧的指尖掠过其中一道，符文突然亮起微光，像被激活的星子：\"这是'终契封印'的残章。\"他转头看向顾昭，\"能刻这种符文的人，必须是断契者——也就是被怨契选中的......\"
\"宿主。\"顾昭替他说完。
他想起方才在灵脉里，苏氏族长的影子尖叫着要\"找容器\"，而哑僧说那容器是铜镜。
此刻铜镜就嵌在他们身后的墙上，镜面的裂痕像道狰狞的疤。
书桌下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
顾昭几乎是扑过去的，他捞起散落在地的手稿，指腹抚过师父熟悉的字迹：\"终契不是仪式，是一场轮回......每百年一次，怨契会试图重生。\"
\"昭儿。\"苏绾突然按住他手腕。
她的指尖凉得惊人，\"银匣残片。\"
顾昭这才想起左手还攥着归一璧碎片。
他将碎片贴在额前，点化之力顺着血脉往上涌，眼前突然泛起金光——
密室里的光变了。
他看见年轻的师父坐在书桌前，墨汁在砚台里泛着幽光。
师父的手在发抖，他往铜镜里滴了滴血，镜面立刻浮现出扭曲的符文。\"终契七日......\"师父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怨契最弱之时，也是它最强之始。\"
\"啪！\"
顾昭猛地栽向一侧，额头撞在桌角。
苏绾扶住他时，他尝到了嘴里的铁锈味——是鼻血。
归一璧碎片掉在地上，表面的金纹正急促地闪烁，像在示警。
\"你看到了什么？\"苏绾掏出手帕按在他鼻下，目光却扫过他身后的铜镜。
顾昭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铜镜不知何时自行亮起了微光。
青铜表面浮着层薄雾，雾里渐渐凝出个人影——是师父！
他穿着常穿的月白对襟衫，发间别着顾昭亲手编的竹簪，可那双眼却不像记忆中那样温和。
\"师父？\"顾昭踉跄着站起来，手背的血滴在青砖上，\"真的是你？\"
镜中身影的嘴角缓缓勾起。
那笑意太陌生，像块淬了毒的玉，明明看着温润，却让顾昭后颈发凉。
苏绾已经挡在他身前，右手按在腰间——那里别着她从不离身的鎏金刻刀。
哑僧的佛珠串突然绷断，十八颗檀木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每颗珠子落地时都腾起一缕白烟。
\"第九代......\"镜中师父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沙沙的，带着股腐烂的甜，\"你终于来了。\"
话音未落，密室突然震动起来。
顾昭踉跄着抓住桌沿，看见墙缝里渗出黑雾般的气息，像无数条细蛇，正顺着砖缝往他们脚边爬。
苏绾的刻刀发出清鸣，哑僧开始念诵经文，而镜中师父的身影却在黑雾里越变越清晰，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漫出镜面——
\"昭儿，跑。\"
这声低唤突然撞进顾昭耳中。
他猛地抬头，镜中身影的表情出现了刹那的裂痕，那抹陌生的笑意淡了些，露出他记忆里师父的眉眼。
可不等他细想，密室的震动突然加剧，头顶的青砖簌簌往下掉，黑雾已经漫到了苏绾脚边，带着股腐肉混着檀香的怪味。
\"走！\"哑僧突然吼了一声。
他抄起地上的佛珠，念诵声陡然拔高，佛珠串在他手中重新凝结成线，像道金色的网罩住黑雾。
苏绾拽着顾昭往通道口跑，顾昭却在转身的瞬间瞥见书桌上的手稿——最后一页被风掀起，上面用朱砂写着：\"若见镜中人笑，切记，那不是我。\"
通道外的光越来越近，身后却传来铜镜碎裂的脆响。
顾昭回头的刹那，看见黑雾裹着镜中身影扑面而来，师父的声音混在黑雾里，时而温柔，时而沙哑：\"终契七日......该醒了。\"
苏绾的刻刀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溅在通道墙上，竟烧出个焦黑的窟窿。
三人跌跌撞撞冲出去时，顾昭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坍塌的轰鸣——密室，连同那面铜镜，连同师父的影像，都被埋在了青砖之下。
但黑雾没有停。
顾昭喘着粗气倚在修复室墙上，看着那团黑雾从门缝里钻进来，像团有生命的云，正缓缓凝聚成镜中师父的轮廓。
苏绾的刻刀在发抖，哑僧的佛珠串已经烧得只剩三颗，而顾昭的掌心还攥着那页写着\"不是我\"的手稿——
他突然想起师父教他修复古玉时说的话：\"玉有灵，人亦有灵。
若有一日你见它生了邪念，记住，你手里的刻刀，从来不是为了修玉。\"
顾昭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他跟了三年的修复刀，刀鞘上还留着师父亲手刻的\"守心\"二字。
黑雾凝聚的速度加快了。
镜中师父的身影已经能看清眉眼，他举起手，指尖对着顾昭的方向——
\"叮。\"
一声清越的玉鸣突然炸响。
顾昭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左手的归一璧碎片正发出刺目金光，金光照在黑雾上，竟像热油泼进冷水般发出\"滋滋\"声。
镜中身影发出刺耳的尖叫，黑雾开始消散，可顾昭却看见，在黑雾最深处，有双猩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终契......才刚开始。\"
声音消散的瞬间，修复室的门\"砰\"地被撞开。
穿堂风卷着满地狼藉扑进来，顾昭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苏绾的刻刀掉在地上，哑僧的佛珠串只剩颗最小的檀木珠，而归一璧碎片的金纹，不知何时变成了血色。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顾昭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老槐树上，几片叶子正诡异地倒着生长——像被某种力量倒转了时间。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手稿，师父的字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终契七日，是劫，亦是解。\"
而修复室的墙角，那面碎裂的铜镜残片正泛着微光，镜面上，隐约能看见一行新浮现的血字：
\"第七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