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指尖还残留着魂匣闭合时的余温，那句\"去天衡塔\"的声音刚在耳畔消散，后颈突然泛起刺骨寒意。
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椎窜上来，像无形的手攥住他的识海，眼前的镜界开始扭曲——青玉案几、破碎的镜面、影无尘染血的衣角，全被揉成碎片抛向虚空。
等他能重新聚焦视线时，鼻腔先被一股腐木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填满。
抬眼望去，四壁全是凹凸不平的古物残片：缺耳的青铜爵、崩口的汝窑碗、断齿的玉璇玑，每一片都泛着幽蓝的光，像无数双半阖的眼。
\"灵识迷宫。\"顾昭喉结滚动。
他记得影无尘曾提过这是古早守灵人用来试炼心魂的禁术，能将人最恐惧的记忆具象化。
可此刻指尖传来的刺痛感太真实——他掐了下虎口，血珠立刻渗出来，在幽蓝壁面上晕开一朵小红花。
\"顾小友，别白费力气。\"影无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顾昭抬头，正看见那人倚在半空中的青铜残片上，黑衣下摆垂落如瀑，胸口的血渍还在往下滴，\"这不是幻觉，是你灵识与迷宫共鸣的具现。
你师父留的线索太烫，我若不提前设下试炼......\"他忽然低笑一声，\"你早被天衡塔里的东西啃得连渣都不剩。\"
话音未落，顾昭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
那些古物残片发出蜂鸣，像被风吹动的编钟。
等震颤平息，他已站在熟悉的玉衡轩里——檀木案几上摆着半块残玉，窗外暴雨倾盆，三年前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雨夜。
\"昭儿，帮师父把这盏错金博山炉擦干净。\"
顾昭浑身一僵。
他听见自己当年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师父，您手怎么抖成这样？
是不是又犯旧伤了？\"
月白身影从后堂转出来，腰间的墨玉牌随着动作轻响。
顾昭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眼角的细纹，眉骨处淡淡的疤痕，连茶渍染黄的袖口都和记忆分毫不差。
可下一秒，师父突然踉跄两步，手中的博山炉\"当啷\"掉在地上，碎成十二块。
\"师父！\"顾昭冲过去，却在触到那片月白衣袖时穿了过去。
他转身，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正跪在满地碎片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没擦稳......是我害您摔了......\"
\"不是你的错。\"记忆里的师父蹲下来，掌心覆在少年后背上轻轻拍，\"真正要碎的东西，早就在千年前定好了。\"
顾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着另一个自己哭到肩膀发抖，看着师父抬头望向窗外，眼神突然变得锋利如刃——那是他从未在师父脸上见过的神情。
接着，半空中裂开一道金光，像把无形的刀劈开雨幕，师父的身体被那道光卷了起来，他挣扎着去抓案几边缘，檀木被指甲抠出五道深痕。
\"昭儿！\"记忆里的呼喊混着雷声炸响，\"记住，残玉里的钥匙......\"
\"够了！\"顾昭吼出声。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影无尘说得对，这不是简单的回忆，那些碎片里缠着黑色的灵脉，正顺着他的视线往识海里钻，企图勾起他最深处的悔恨——悔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扑过去拽住师父的衣角，悔恨为什么没看出师父藏了那么多秘密。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调动\"点化万物\"的能力。
金手指在识海里苏醒，像团温热的火，顺着视神经蔓延。
当他再睁眼时，幻境里的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灵脉网：师父被卷走的光柱泛着刺目的红，那些黑色灵脉正顺着光柱往他心口钻。
\"灵性牵引阵。\"顾昭咬着牙念出这个词。
他在《天工开物》残卷里见过记载，是用活人执念做引的邪术。
指尖触到案几，摸到记忆里师父抠出的五道痕，突然福至心灵——他扯过案头的墨汁，蘸着在地上画起符文。
笔锋走的是《遵生八笺》里的\"破妄诀\"，每一笔都震得地面嗡嗡作响。
\"你以为靠死记硬背就能破阵？\"影无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兴致，\"这迷宫吃的是人心，不是......\"
\"闭嘴！\"顾昭大喝。
最后一笔落下时，符文突然泛起金光，像把刀捅进光柱心脏。
幻境开始扭曲，师父的身影逐渐透明，十六岁的自己也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当最后一片雨幕消失时，顾昭跪在满地碎片里，掌心的墨汁还在往下滴。
\"第一层，过。\"影无尘的声音带着几分意外，\"但你该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话音刚落，顾昭眼前的场景再次翻转。
这次他站在聚光灯下，身后是块红绒布，上面摆着件元青花缠枝莲纹梅瓶——那是他上个月刚帮云起拍卖鉴定的拍品。
台下坐满了人：苏绾抱着臂坐在第一排，眉峰紧蹙；昔日的同门冷笑拍掌；几个媒体记者举着摄像机，镜头闪得他睁不开眼。
\"顾昭大师？\"前排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站起来，\"这梅瓶的胎质明显过细，元代工匠哪能用这么精的瓷土？\"
\"还有这釉色！\"另一个声音响起，\"元青花的苏麻离青料会有锡光，您这件倒好，亮得跟新烧的似的！\"
顾昭感觉后颈发凉。
他记得自己当时明明用金手指扫过，灵脉显示这是件到代的真品。
可此刻再看那梅瓶，灵脉网竟变成了刺目的灰色——那是赝品特有的死气。
\"骗子！\"
\"滚出鉴宝界！\"
\"玉衡轩的修复师也不过如此！\"
骂声像潮水般涌来。
苏绾突然站起来，她平时总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几缕，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失望：\"你说过古物不会骗人，可你呢？\"
顾昭的呼吸开始急促。
他想解释，喉咙却像被人掐住。
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他踉跄两步，撞翻了展柜。
梅瓶\"砰\"地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映着他扭曲的脸——那是他最恐惧的画面：他毕生信仰的古物，反过来将他撕得粉碎。
\"定。\"
极低的一声，混着檀香钻进耳朵。
顾昭抬头，看见哑僧不知何时站在台侧。
老和尚的僧袍还是灰扑扑的，手里转着串檀木佛珠，其中一枚泛着幽光的铜钱被他轻轻抛过来。
顾昭下意识接住，铜钱上的\"开元通宝\"四个字烫得他手指一缩。
有什么东西在识海里炸开。
他突然看清那些骂声都是虚的——苏绾的嘴唇根本没动，记者的摄像机里没有录像带，连梅瓶的碎片都在半空中悬着，像被按了暂停键。
\"幻境......源于恐惧。\"顾昭喃喃。
他闭起眼，试着用金手指去感知幻境的核心。
这次灵脉网不再是杂乱的黑，而是浮现出细密的银线，每根线都缠着同样的情绪：对秩序的渴望，对混乱的排斥。
\"是梦魇师。\"他睁开眼，嘴角勾起冷笑，\"你用我的恐惧做饵，可你忘了......\"他捏紧铜钱，\"我恐惧的从来不是失败，是连失败的资格都没有。\"
银线突然剧烈震颤。
顾昭能感觉到幻境在崩溃，像块被摔碎的镜子，裂纹从四面八方蔓延。
当最后一片碎片消失时，他正站在迷宫中央，哑僧的身影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有点意思。\"影无尘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波动，\"不过第三层......\"
顾昭突然抬头。
他听见了玉簪相撞的轻响，那是苏绾常戴的唐代缠枝玉簪。
转身的瞬间，他的血液几乎凝固——苏绾倒在地上，白衬衫前襟浸着大片血，手里紧攥着那支玉簪。
她的睫毛在颤抖，嘴角渗着血，却还在笑：\"顾昭......别管我......去天衡塔......\"
\"苏绾！\"顾昭扑过去，却在触到她的瞬间穿过了身体。
他跪在地上，看着她的身影逐渐透明，玉簪从指缝滑落，在地面摔成两段。
迷宫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声响。
顾昭抬头，看见第三层幻境的门正缓缓开启，门后是一片血色迷雾，隐约能听见苏绾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他攥紧掌心的铜钱，指节发白。
金手指在识海里翻涌，这次他感觉到了——灵识共鸣的门槛就在眼前，只要跨过去，就能看清这幻境背后的所有秘密。
而门后的迷雾里，有双眼睛正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