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恪以“巡查西域商道驻京商队”为由，带着两名玄甲亲兵来到西市。此时的西市比往日更显热闹，波斯商馆的琉璃镜前围满了贵妇，大食商人正用生硬的汉语推销着香料，连街角都摆满了西域瓜果摊。李恪身着便服，袖口绣着不易察觉的蜀王府暗纹，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货物，实则在留意暗中动静——自庆功宴后，他便让亲兵暗中探查，已察觉有不明身份之人在商队附近徘徊，只是尚未抓住把柄。
“这位郎君留步！看看小的这‘海外奇根’！”一个略带南洋口音的呼喊声吸引了李恪的注意。只见西市最偏僻的拐角处，一个简陋的摊位前围了几名好奇的百姓，摊主是个皮肤黝黑如檀木的胡商，额角还带着航海留下的晒斑，鼻梁上架着一副西域罕见的琉璃眼镜——镜架是用细巧的象牙制成，镜片微微泛着淡绿，据说是波斯工匠的手艺。他正捧着三个拳头大小、外皮呈红褐色的块状物高声吆喝，那物表皮粗糙如老树皮，覆着细密的根须，形状歪歪扭扭，既不像北方常见的萝卜，也不像蜀地的甘薯，百姓们指指点点，有人伸手想碰又缩了回去，终究无人敢买。
李恪走上前，玄甲亲兵立刻呈“品”字形不动声色地护在他两侧，指尖悄悄按在腰间佩刀上。“这是何物？产自何处？”他指着那块状物问道，目光落在胡商粗糙的手掌上——那双手布满老茧，指缝里还嵌着些许海沙，显然是常年漂泊海上的人。胡商见他身着暗纹便服却气度雍容，身后亲兵虽不起眼却身姿挺拔，立刻猜到身份不凡，连忙躬身答道：“郎君好眼光！此乃‘番薯’，产自万里之外的吕宋岛，在南海之南，需乘大食商船漂洋过海三个月才能抵达！”他说着掀开摊位下的炭炉盖子，陶罐里正冒着热气，“这东西最是耐旱耐贫瘠，别说田间地头，便是海边的沙地都能扎根生长，煮熟了吃又粉又甜，顶饱得很，荒年时便是救命的粮！”话音未落，他已取出一块蒸熟的番薯，剥去红褐色外皮，露出金黄油亮的果肉，一股天然的甜香瞬间散开，引得旁边的孩童咽了咽口水。
李恪接过番薯，入手温热扎实，咬下一口，果肉绵密细腻，甜意不似蜜糖那般浓烈，却带着自然的回甘，在舌尖慢慢散开。他心中猛地一动——漠南屯田区虽已开垦千亩，可北方气候多变，去年便因春旱减收三成，沙陀降兵本是游牧出身，对中原的粟米麦面本就不甚适应，时常抱怨“食不果腹”。若这番薯真如胡商所言耐旱易种，且能当粮果腹，岂不是解了漠南屯田的燃眉之急？他眼中闪过精光，急切追问：“此薯产量如何？北方的旱地能否栽种？你船上定然带了种薯，不管价码多少，本王尽数买下！”胡商见他问得专业且态度恳切，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重重叹了口气，将手中剩下的两块番薯轻轻放在锦布上，语气满是怅然与愧疚：“郎君果然是懂农事的！这番薯产量极高，一亩地能收五六石，比粟米还多三成，便是北方旱地也能栽种，耐旱性堪比骆驼刺！可说起种薯……”他顿了顿，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摊位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小的出发时带了满满两麻袋种薯，足有百斤，本想带到长安试种成功后，再卖给农户谋些生计。可行至南海中途，遭遇特大风暴，船帆被吹断，在海上漂流了整整十五日，船上的干粮和淡水都耗尽了。船员们饿得力竭，连老鼠都捉光了，最后只能煮这番薯充饥。”
胡商说到此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三块是小的藏在贴身的油布包里，打算留着上岸后充饥的，也是世上仅存的三块了——连带着发芽的薯块都被船员们煮吃了，连一点能用来栽种的都没剩下！”李恪握着番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几分，又追问：“当真一块种薯都没留？哪怕是带着芽点的小块也行！”胡商用力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空空的油布包，布包上还沾着海水侵蚀的盐渍：“郎君请看，小的连包种薯的布都空了。若不是最后遇到一艘大食商船搭救，小的早已葬身鱼腹，这三块番薯也根本带不到长安来。”就在这时，旁边“锦记绸缎庄”的掌柜突然冲了出来，此人穿着一身藏青色锦袍，腰间挂着银质算盘，对着胡商劈头盖脸呵斥：“你这番邦蛮夷，竟敢在西市卖不明野物！若是有毒伤了人，你担待得起吗？”说着便要伸手掀翻炭炉。玄甲亲兵反应极快，左手一拦便将掌柜的手腕扣住，力道之大让掌柜痛呼出声。“放肆！”亲兵低喝一声，掌柜这才看清他们腰间的吴王府腰牌，脸色骤变，强装镇定道：“吴王殿下，臣……臣是为了百姓安危着想！这东西来历不明，万一吃出好歹，岂不是坏了殿下的通商盛举？”李恪瞥了他一眼，认出这掌柜是六皇子李璘母妃娘家的远亲，上个月还借着西域贡品的由头去齐王府走动过，心中顿时了然，此刻却无心与他纠缠，只冷冷道：“本王亲自试过，无毒。再敢喧哗，便以扰乱西市秩序论罪！”
掌柜被怼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灰溜溜地退回店内，临走时还恶狠狠地瞪了胡商一眼。胡商感激涕零，连忙将三块番薯用锦布仔细包好，又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羊皮纸，双手捧着递到李恪面前：“殿下仁德，小的无以为报！这是小的花了三年时间绘制的南海航线图，上面标着吕宋岛的精确位置，还有番薯在吕宋的生长习性——喜欢温暖干燥，耐旱怕涝，在沙质土壤里长势最好。”他指着羊皮纸上一个画着棕榈树和番薯藤的标记，“吕宋岛的山谷里、河滩上，遍地都是这番薯，当地土人把它当主食，连荒年都饿不死人。只是那里隔着茫茫南海，风浪极大，除了常年跑船的大食商人和南洋土人，中原人很少敢去，去了也未必能找到准确的岛屿位置。”李恪接过羊皮纸，指尖抚过上面用炭笔勾勒的航线纹路，纹路密密麻麻，标注着暗礁、洋流的位置，显然是用无数次航海经验换来的。他盯着“吕宋岛”三个字，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让亲兵取了五十两银子递给胡商，远超番薯的价值：“这些钱你拿着，在长安购置宅院安顿下来。本王问你，若要去吕宋，需多大的船？多少人手？何时出海最为稳妥？”胡商接过银子，震惊得连连叩首：“殿下是要……去吕宋？”见李恪点头，他连忙答道：“需造能容百人的大食式帆船，船身要包铁皮防礁石；人手需找熟悉南海航线的水手，最好有南洋土人引路；每年三月到五月风浪最小，最适合出海，往返需半年时间！小的在吕宋住过五年，熟悉当地情况，若殿下不弃，小的愿全程引路！”
回到吴王府，李恪立刻将那卷羊皮航线图铺在书房的紫檀木大案上，又取出朝廷绘制的《海内华夷图》，两相对照。吕宋岛在《海内华夷图》上只标注为“南海诸岛之一”，连具体位置都模糊不清，可见中原对这片海域的认知何等匮乏。他指尖顺着羊皮纸上的航线游走，从广州港出发，经琼州、西沙，再向南穿越一片标注着“黑潮”的海域，最终抵达画着棕榈树的吕宋岛。漠南的干旱、沙陀降兵的抱怨、七皇子断盐的算计，还有方才尝到的番薯甘甜，一桩桩一件件在他心头交织，一个念头愈发清晰且坚定：要解漠南之困，要破朝堂掣肘，必须亲自出海，去吕宋取回番薯种薯！这不仅是为了屯田粮草，更是为了为大唐开辟一条全新的南海商道，若能将吕宋的番薯、木棉，南洋的香料、珍珠尽数运回中原，其价值远胜西域商道十倍！他正沉思着，亲卫统领张武匆匆进来禀报：“殿下，漠南传来急报，负责运盐的商队延迟了十日还未抵达，沙陀降兵中已有老弱因缺盐病倒，几个头领正聚集在饮马戍营外请愿，言辞间颇有不满，守将王忠嗣已派兵守住营门，局势随时可能失控！”
李恪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微微颤动。他走到墙上悬挂的《漠南舆图》前，目光死死盯着饮马河谷的位置——六皇子这一步棋，显然是要借沙陀之乱逼他自乱阵脚，若处置不当，轻则丢了屯田之权，重则被削夺天策兵权。但他并未慌乱，反而更加确信出海的必要性——若能尽快取回番薯种薯，让沙陀降兵自给自足，便再也不会受制于他人的粮草盐巴拿捏。他转头看向张武，眼神锐利如鹰：“张武，你立刻带五百石盐巴从王府私库出库，连夜走秘道运往漠南，务必在三日内送到王忠嗣手中。告诉王忠嗣，对沙陀头领晓之以理，就说盐运延迟是因山洪冲毁道路，本王已亲自协调加急运送，再赏赐每个头领一匹蜀锦、两斤茶叶，稳住他们的情绪。若有故意挑事者，不必手软，直接拿下押送长安！”
张武领命刚要转身，又被李恪叫住。李恪指着案上的羊皮航线图：“你途经广州时，秘密联络当地造船工坊，让他们按照这图上大食帆船的样式，打造三艘能容百人的远洋帆船，用料要最好的硬木，船底包铁皮，配备十二面船帆和足够的罗盘、海图。费用从王府私库支取，务必隐秘行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造船的真正目的。”张武有些迟疑：“殿下，私库调盐、秘密造船耗费巨大，而且……出海风险极大，万一有闪失……”李恪抬手打断他的话，指尖重重敲在“吕宋岛”的标记上：“耗费再大，也比被人掐着粮草命脉强！六皇子断我盐路，就是算准了漠南离不开朝廷供给。可他没想到，这番薯让本王找到了破局之法。西域商道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南海！只要能从吕宋取回番薯种薯，漠南屯田便能源源不断产出粮食，届时别说盐巴，便是粮草都能自给自足！”他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待稳住漠南，本王便向陛下请旨，以‘探查南海、招抚番邦’为名亲自出海。届时将吕宋的宝贝尽数带回长安，不仅能解边疆之困，更能为大唐开辟万里海疆，那时朝堂的格局，也该由本王重新定义了！”
张武这才明白李恪的深谋远虑，躬身领命：“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张武离去后，李恪独自站在书房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羊皮航线图上的“吕宋岛”映照得愈发清晰。他拿起那三块番薯，轻轻放在锦盒中——这是唯一的“信物”，也是他出海的全部动力。漠南的风沙、长安的暗流、南海的惊涛，在他心中交织成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他知道，出海之路九死一生，朝堂的阻力更是不小，但为了漠南的稳定，为了大唐的疆土，更为了打破眼前的困局，这一步必须走。而远处的六皇子府内，李璘正把玩着从饮马戍传来的密报，得知沙陀降兵聚众请愿的消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的算计不仅没能困住李恪，反而坚定了这位蜀王出海开辟新天地的决心，一场席卷长安与南海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