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朝武安元年，春。
江南的雨，总是来得绵密而突然。方才还是晴光潋滟，转眼间天际便堆起乌云，细雨如织，将青石板路洇染成深墨色。
官道旁，一间简陋的茶棚里，许清源放下手中半旧的茶碗，目光掠过棚外淅沥的雨帘，眉宇间浮起一丝挥之不去的清愁。他身着半旧的青布直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十分干净，身旁放着一个略显沉重的书箱。虽难掩落魄，但通身的书卷气，以及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仍能窥见其不凡的根基。家道中落，此次赴京赶考，盘缠筹措得极为艰难，一路行来，已是捉襟见肘。
“公子，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再歇歇脚？”身旁的书童砚生凑过来低声道。他年岁不大，机灵忠心，是许家旧仆之子，与许清源名为主仆，实则相伴长大，情分深厚。
许清源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忽闻官道之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女子的惊呼，夹杂着车夫的厉声呵斥与马匹痛苦的嘶鸣！
“吁——不好！马惊了！”
茶棚众人皆惊，纷纷探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此刻正被一匹失控的枣红马拖着，疯狂地冲向道旁陡坡！车辕扭曲，车身剧烈摇晃，眼看就要倾覆，情势万分危急。车帘在颠簸中掀起一角，隐约可见车内一张惊惶失色的少女容颜。
电光石火之间，许清源来不及细想，猛地起身冲出茶棚，向着马车飞奔而去。砚生在身后惊骇大呼：“公子小心！”
泥水溅湿了他的衣袍，许清源目光锐利，看准惊马奔驰的轨迹，一个箭步上前，竟不顾自身安危，死死攥住了拖曳在地、已然绷紧的缰绳！巨大的冲力将他带得一个趔趄，脚下在泥水中滑出数步，手臂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显然是擦伤了。但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拽去，书生清瘦的身躯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地将失控的马车逼得减缓了速度，最终在距离陡坡边缘停了下来。
现场一片死寂，唯有惊马粗重的喘息和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车帘被一只微颤的手猛地掀开，一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惊魂未定地探出身来。她云鬓微乱，脸色苍白，但一双明眸在慌乱中依旧保持着几分镇定。她看向那个为了拉住惊马而险些摔倒、此刻正扶着车辕微微喘息的青衫书生。
雨水顺着他清隽的侧脸滑落，混着手臂上渗出的血丝，看上去有些狼狈，但那挺拔的身姿和清澈坚定的眼神，却让人无法忽视。
“小姐，便是这位公子……”车夫心有余悸地禀报。
少女定了定神，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对着许清源深深一福，声音虽还带着些许颤抖，却清晰婉转：“小女子沈知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若非公子仗义出手，今日后果不堪设想。”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许清源仍在渗血的手臂上，眸中闪过一丝担忧与愧疚，“公子，你的手……”
许清源这才觉出臂上疼痛，他不动声色地将伤手往袖中收了收，拱手还礼，语气平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在下许清源，路见不平，读书人本分而已。小姐无恙便好。”
他言辞恳切，神态坦然，并无半分挟恩图报之意，也婉拒了沈知春示意丫鬟取出的银两酬谢。
细雨未停，沾湿了众人的衣襟。沈知春见他衣衫单薄，手臂带伤，心中感激更甚。她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帕角以同色丝线绣着一株亭亭玉立的并蒂莲，针脚细腻雅致。
“公子高义，不肯受金银之谢。此帕干净，还请公子擦拭雨水，莫要感染了风寒。”她将丝帕递过，目光恳切。
许清源微怔，看着那方洁净的丝帕和少女真诚的眼眸，迟疑片刻，终是双手接过：“如此……多谢沈小姐。”手指不经意相触，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迅速分开。
雨丝如雾，笼罩着这对刚刚经历了一场意外的年轻男女。他握着那方带着淡淡清香的丝帕，她看着雨中身姿挺拔的他，虽未多言，某种微妙的情愫已在这蒙蒙春雨中悄然滋生。
“小姐，雨势渐大，该启程了，老爷夫人该等急了。”丫鬟在一旁小声提醒。
沈知春微微颔首，再次向许清源道别：“许公子，愿你前程似锦，一路平安。”
“承小姐吉言。”许清源拱手目送她登上已简单修缮好的马车。
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雨幕之中。许清源站在原地，手中那方丝帕柔软生温。砚生凑过来，啧啧叹道：“公子，这位沈小姐，真是心善又知礼，不愧是官家小姐。”
许清源没有回答，只是将丝帕小心折好，收入怀中。那株并蒂莲的纹样，仿佛烙印般，留在了他的心间。
数日后，州府城内最大的文庙，香火鼎盛。
许清源带着砚生，前来拜谒孔圣，祈求科场顺遂。他焚香净手，于大成殿前虔诚叩拜，神情庄重。心愿已了，二人信步于庙内古柏参天的庭院中。
阳光透过苍劲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恰在此时，另一行人也步入庭院，为首的，正是那日雨中邂逅的沈知春。她今日换了一身月白的衣裙，少了几分那日的惊惶，多了几分官家小姐的娴雅气度。她亦是随家人前来祈福。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随即眼中都掠过一丝惊喜。
“许公子？”沈知春率先开口，唇角漾起浅浅笑意。
“沈小姐。”许清源拱手，亦是微微一笑，“不想在此重逢，真是巧遇。”
“是啊，真是巧得很。”沈知春目光落在他手臂原先受伤的位置，关切道，“公子的伤可好些了？”
“劳小姐挂心，已无大碍。”许清源活动了一下手臂示意，那方丝帕他已洗净，却一直带在身边。
既是有缘再见，二人便自然而然地并肩在古柏下缓步而行。砚生和沈知春的丫鬟识趣地落后几步。
“那日仓促，还未请教公子，这是要往何处去？”沈知春轻声问道。
“在下欲往京城，参加今科春闱。”许清源坦然相告。
沈知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原来公子是赶考的举子。观公子气度，必是满腹经纶，此去定然高中。”
“小姐过奖了。功名之事，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许清源语气平和，并无一般书生提及科考时的急切或狂傲，他转而问道，“听闻小姐府上是……”
“家父乃本州知府。”沈知春答道，并无炫耀之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官宦之家，规矩繁多，她身为闺阁女子，能如此与人交谈的机会并不多。
二人从方才的祈福，渐渐聊到诗文。许清源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却不显卖弄；沈知春虽为女子，却也饱读诗书，言谈间不乏真知灼见，尤其对民生疾苦，竟也有几分超乎寻常的关切，令许清源刮目相看。
“读书人一生所求，便是为天下确立正道，为万民谋求福祉，”许清源望着远处缭绕的香烟，目光深远，“若能侥幸得中，惟愿不负所学，为百姓做些实事。”
沈知春静静听着，看着他清朗的侧脸和眼中闪烁的理想光芒，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她见过的青年才俊不少，但如他这般，身处困境仍心怀天下的，却是第一个。
“公子志向高远，令人敬佩。”她由衷赞道。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丫鬟再次上前提醒时辰。
分别之时，沈知春看着许清源，眼中带着真诚的祝福，轻声道：“愿公子此去，金榜题名，鹏程万里。”
许清源郑重拱手，目光温润：“多谢小姐。也愿小姐……诸事顺遂。”
他没有多说，但那未尽的话语和专注的眼神，已让沈知春颊边微热。她微微颔首，在丫鬟的陪伴下转身离去，步履轻盈，裙裾微动。
砚生看着自家公子目送沈小姐离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小声嘀咕：“公子，这位沈小姐，真是又好看，又有才学，跟您真……”
“休得胡言。”许清源轻声打断，收回目光，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袖中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方柔软的丝帕。心中那份因家世落差而生的迟疑，似乎被这次意外的重逢冲淡了些许。或许，科场之后……
他未曾想到，有些缘分，一旦错过，便是咫尺天涯。
而此刻的沈知春，坐在回府的轿中，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递过丝帕时，与他手指相触的微凉触感。她轻轻抚过腕上的玉镯，心中默念：望君高中，盼君早归。
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开始。却不知，命运的齿轮，已在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