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对林晚星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月光下，那本摊开的速写本和那句“像一朵安静绽放的……晚星”，像魔咒一般，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将她过去五年赖以支撑的恨意基石，震出了一道道深刻的裂痕。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冰冷联姻中彻底的受害者，一个被利用、被抛弃、被强行夺走孩子的可怜虫。可那页泛黄的素描，却残忍地告诉她，故事的开始，或许并非全然如此。那个她视为恶魔的男人，在更早的、与她无关的时光里，曾是一个会对光影敏感、会对美好事物驻足、甚至……会偷偷用画笔记录下她模糊侧影的少年。
这认知带来的混乱，远比单纯的恨意更让她无所适从。就像一直坚信的天是蓝的，却突然有人告诉她，那是因为一层蓝色的滤镜，而滤镜之下，是混沌未明的灰。
天光微亮时，她才精疲力尽地合上眼，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速写本。
早晨，她起得比平时晚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当她走出主卧时，发现陆北辰竟然罕见地没有去公司，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却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瞥向楼梯方向。
看到她下来，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紧张？
林晚星避开了他的视线，径直走向餐厅。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
早餐桌上，气氛比以往更加微妙。林星辰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看看沉默的妈咪，又看看有些坐立不安的爸爸，乖乖地自己吃着麦片，没有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
“昨晚……没睡好？”陆北辰终究还是没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的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
林晚星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让陆北辰的心提得更高。他不知道她那声“嗯”背后，是厌恶，是困惑，还是……别的什么？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将速写本给她，是一时冲动，也是孤注一掷。他害怕看到她知道后更加鄙夷和远离的眼神，却又隐隐期待着什么。这种不确定的煎熬，比他面对任何商业谈判都要磨人。
饭后，林晚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阳光房，而是对钟管家说想回房间休息。
陆北辰看着她上楼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林晚星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那本速写本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被她放在地毯上。她看着它，眼神复杂。
她该怎么做？
继续恨他？可那页素描像一根刺，扎在她恨意的核心，让她无法再理直气壮。
原谅他？不，绝无可能。失去孩子的痛，被囚禁的绝望，那些都是真实发生、刻骨铭心的。
那……就当没看见？可那行“像一朵安静绽放的晚星”的字迹，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无法抹去。
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前后左右都是迷雾。
中午，她依旧没有下楼用餐。钟管家将午餐送到了房间。他放下餐盘时，目光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速写本，眼神微微一动，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恭敬地说：“林小姐，多少吃一点，身体要紧。”
林晚星看着钟管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钟管家，你……很早就认识他了吧？”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北辰。
钟管家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情，点了点头：“是，林小姐。我从陆先生……还是少年时，就在陆家工作了。”
“他以前……很喜欢画画？”林晚星的目光落在那本速写本上。
钟管家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带着些许感慨：“是的。那时候的少爷……和现在很不一样。他可以在画室里待上一整天，为了画好一片云的光影，能趴在窗台好几个小时。老爷……不是很赞成，觉得是不务正业。”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林晚星沉默了片刻，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钟管家叹了口气，“老爷身体不太好，公司压力越来越大，少爷……他就把那些画具都收起来了。再后来，就是您知道的这样了。”
把画具收起来了……
不是厌倦，不是放弃，而是……责任下的被迫割舍。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
“我知道了，谢谢你，钟管家。”她低声说。
钟管家微微躬身，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林晚星一人。她看着那本速写本，脑海里回荡着钟管家的话——“和现在很不一样”、“不务正业”、“收起来了”……
一个更加立体、也更加……悲哀的陆北辰形象，在她心中逐渐清晰。他或许从来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天生冷血、热爱掌控的恶魔。他可能也只是一个被家族、被责任捆绑，最终被迫扼杀了某部分真实自我，戴上了冰冷面具的……可怜人。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无力的悲凉。
下午，她终于还是走出了房间。她需要透透气，需要理清思绪。
她去了花园，坐在最角落的那张长椅上，看着远处嬉闹的林星辰。小家伙正和保镖养的那只温顺的金毛犬玩扔球游戏，笑声清脆悦耳。
没过多久，陆北辰的身影出现在了花园的另一头。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落在她和儿子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贪婪的守候。
林晚星知道他在那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驱赶。
两人隔着大半个花园，一个静坐，一个伫立，像两座沉默的岛屿，被同一片阳光笼罩，被同一个孩子的笑声连接，中间却隔着无法轻易跨越的海峡。
这时，林星辰看到了陆北辰，立刻抱着皮球，迈着小短腿欢快地跑了过去。
“爸爸！一起玩！”他仰着小脸，充满期待。
陆北辰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长椅方向。
林晚星依旧没有回头，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陆北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儿子的拉扯和内心那点卑微的渴望，牵着儿子的手，朝着林晚星所在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他没有坐在长椅上，而是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陪着儿子继续玩扔球游戏。
林星辰开心极了，在爸爸和妈咪之间跑来跑去，小脸红扑扑的。
阳光，草地，孩子的笑声，沉默的大人。
构成一幅古怪却又莫名和谐的画面对林晚星而言，陆北辰的存在不再像以前那样，带来纯粹的压迫和窒息感。那本速写本，像一层滤镜，改变了她看待他的光感。她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他带来的所有伤害，但此刻，那些伤害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更加……人性化的阴影。
她看着他陪儿子玩球时，那虽然依旧有些僵硬、却努力配合的姿态；看着他偶尔投向自己的、带着紧张和探究的眼神；看着阳光下，他额角渗出的一点细汗……
忽然，她站起身。
这个动作让陆北辰和林星辰都停了下来，同时看向她。
林晚星没有看陆北辰，而是对着儿子，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星星，该回去喝水了。”
说完，她转身，朝着主宅走去。
林星辰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抱着皮球跟了上去。
陆北辰站在原地，看着母子二人离开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她还是……不愿意靠近他。
然而，就在林晚星即将踏上主宅台阶时，她的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了他一眼。
那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也不再是彻骨的冰寒。
更像是一个……带着巨大困惑和审视的，问号。
仅仅是一瞥，不足一秒。
随即，她便收回目光，牵着儿子，走进了主宅。
陆北辰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看他了！
不是厌恶的瞪视，不是冷漠的无视，而是一个……带着探究意味的，回眸！
虽然只是一个问号。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
但这一刻，陆北辰却觉得，那笼罩了他数月之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仿佛被这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问号的目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希望，如同石缝里挣扎求生的嫩芽，虽然弱小，却带着无比顽强的生命力，终于……破土而出。
他站在原地，仰起头，任由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花香的气息。
冰封的河流，或许依旧寒冷刺骨。
但河面之下，春水，已开始暗涌。
而那本躺在房间里的、属于十九岁陆北辰的速写本，就像投入河心的第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正在以无人能预料的方式，悄然改变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