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杨宫大殿内金箔辉煌，数十盏赤金蟠枝擎灯燃起千烛，将殿内照耀得亮如白昼。巨大的赤金饕餮纹铺首衔环的铜壶滴漏发出单调沉凝的流水声响，将宴席推进至欢腾的顶点。
觥筹交错，珠光宝气。波斯金线地毯之上，异域风情浓烈的胡旋舞已至高潮！披着薄如蝉翼金纱的舞姬急速旋转，璎珞环佩叮当脆响，雪白赤足踏着急促如雨的羯鼓鼓点，身形柔韧如蛇，媚眼如丝流转，博得满堂喝彩与各国使节炙热的眼光。
席间，莫时雨端坐于兄姐之间。莲蕊粉的罗裙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柔光，那张因方才神射之姿而倍受瞩目的清丽脸庞此刻微染红霞，愈发显得鲜活明媚。敬酒之人络绎不绝。有身着锦绣袍服的世家公子哥儿，借着酒意奉承“巾帼不让须眉”；有矜持的朝廷命妇，言辞间难掩对将军府家教的艳羡；更不乏吐蕃、波斯等邦的王子使臣，目光灼灼中带着探究与赞赏，端着金樽琥珀美酒上前致意。
“六小姐箭技惊神！真乃将门之幸！在下敬小姐一杯！”一位宗室子弟朗声道。“长安第一才女！当之无愧！今日过后，才名武名，并重当世！可喜可贺！”一位翰林院老臣捋须赞叹。“莫家有此明珠，莫名将军镇守南疆，亦当欣慰……”另一名武将出身的老勋贵甚至带着微醺的激动。
赞颂如同暖潮，一浪高过一浪。莫时雨唇角噙着温婉得体的笑意，一一举杯应对。袖中的指尖却微微发凉。这份荣光……来得太突然，太炽烈。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姐姐。
莫锦瑟静静坐于一旁。墨绿锦织对襟小袄下，身姿如静水深流。面前席上的珍馐纹丝未动，素白指尖搭在青玉酒盏冰凉的壁沿，微微出神。素纱覆眼，隔绝了满殿喧嚣的华光与人影，唯留下一片模糊流动的光影轮廓。喧嚣的赞美声浪擦着她的意识边界流过，如同远处溪涧的水响。
感受到妹妹的不安，莫锦瑟那微凉的指尖在桌案下极其轻微地、安抚性地压了压莫时雨微微颤抖的手背。她的头并未转向妹妹，只有细如蚊蚋、清晰无比的温热气息拂过莫时雨耳畔：“该你的。便是你的。”声音平静如冰下暗河，却带着定海神针般的磐石力量，“将军府的剑不必敛在鞘中，才女的珠光不该混同尘沙。记着你名字后面的‘莫’字……担得起多少敬酒，就受得起多少风霜。但……”她顿了顿，带着一丝穿透世情的冷澈，“……别让这些裹了蜜糖的舌根……成了你明天的绊子。平常心便好。”
莫时雨只觉胸中那股灼热喧嚣的喜悦瞬间平息，如同被冰泉浇透！旋即化作一股更为深沉澄澈的暖流！姐姐的话！句句如重锤敲在心上！驱散了虚荣的迷雾，却点燃了更高远的明灯！她侧首，深深地凝视着姐姐素纱下那平静无波的侧脸轮廓，用力点头。原本浮躁的心境如同沉入深潭的碧玉，温润而坚定。
高台主位，明太后的目光在歌舞升平中如同在丝绒上滑动的冰冷绸缎，不动声色地掠过每一个人的面孔。她端起面前盛着温润羊脂玉髓夜光杯的御酿，轻轻抿了一口琼浆，凤眸微阖，似乎沉醉。
就在胡旋舞曲最酣畅、羯鼓如骤雨砸落大地的节骨眼上！
“咚——！”一声突兀沉重、如同战锤砸鼓的闷响！
突厥王子阿史那多逻霍然起身！那身靛蓝绣金雄鹰的突厥贵族劲装在辉煌烛火下折射出野蛮的异彩！宽厚的胸膛撞得身前矮几微微摇晃，酒浆泼洒！他大手一挥，带着草原特有的狂放与毫不掩饰的鄙夷，声震大殿：“够了！”粗粛如同砂石摩擦的突厥语在殿堂上空炸开，瞬间盖过了所有乐音与喧哗！“这就是泱泱大晟待客之礼？”他环视殿内奢靡景象，目光最后钉在丹陛之上的帝后与太后身上，嘴角扯出一个桀骜冰冷的弧度，“尽弄些扭腰摆臀、只配取悦酒囊饭袋的下等货色！连我们突厥最卑贱帐下的舞奴都不如！”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撞击般的刺耳！目光如同草原秃鹫般扫过那些盛装出席的名门贵女们，“听说大晟贵女人人通晓歌舞琴棋？个个堪比月宫仙娥？怎么？难道只敢躲在父兄身后吃酒享乐？是看不上我突厥糙汉！还是根本……拿不出真东西来？！”
“放肆！”下首一个年轻气盛的宗室子弟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指着阿史那多逻厉声道：“你区区突厥王子！在我大晟宫中咆哮无礼！平南王宋辰在北境打得你们可汗都……”话音未落！
“哼！”阿史那多逻嗤笑一声，浓眉下虎目凶光爆射，生生将那少年未尽的怒吼压回喉咙！“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粗犷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卷舌音，如同野牛咀嚼草根，将中原古训扯得变了腔调，“你们大晟不是素来讲究‘礼仪之邦’？难道还想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这‘真心’前来结盟联姻的‘笑脸’客人？！”他特意加重了“真心”与“笑脸”二字，如同裹着蜜糖的刀锋！矛头直指丹陛龙座！
文昭帝脸色瞬间苍白，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泛白，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珠帘后。
明太后端着玉杯的手指在袖口深处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唇角那雍容的微笑缓缓加深，如同雪山上折射的阳光，冰冷而璀璨。她慢慢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严与疏离，清晰地穿透大殿：“突厥王子所言倒也不无道理。这胡旋乐舞看久了，确有些喧嚣尘上，流于浅薄了。”她目光如同无形流水，缓缓淌过座下众多神色各异的贵胄男女，最终微微侧首，对着文昭帝的方向，“陛下以为呢？今日诸邦汇聚，不若……就让我大晟的明珠们也亮亮本事？如此方不负‘礼仪之邦’……待客之诚。”
轻飘飘一句话，如同沸油浇火！文昭帝喉咙发干，只能艰难附和：“母后……母后圣明……理当……理当如此！”
场中瞬间陷入一种更为微妙的死寂！几位跃跃欲试的宗室公子率先起身，或是抚琴，或是挥毫泼墨，一时也赢得些赞许。然而在那几位异邦公主殿下隐含讥诮、明太后面无表情的审视下，最终掌声都显得稀落而勉强。轮到周菱歌献舞，她一身银红软烟罗长裙，身段婀娜，旋转间亦是流风回雪。偏生阿史那多逻斜靠在椅上，半眯着眼看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嗤笑，对着身旁的回纥葛晴岚大声点评，声音大到足以让半个大殿听清：
“啧……腰肢软得跟滩烂泥！这身段……跟我们草原上喂了催情草药的母羊有得一拼！跳什么舞？去西市天香楼接客倒正合适！”粗鄙刻毒！如同带粪的皮鞭狠狠抽下！
“你——！”周菱歌舞姿猛然顿住！一张精心描绘的俏脸瞬间由粉转白再变赤红！羞愤屈辱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一口逆血涌上喉头，硬生生被她强压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肉里，留下渗血的月牙印！
明太后凤目微垂，指腹间那枚通体血红的鸽血玉镯在灯下泛起妖异的冷光。她似乎有些倦怠，指尖极其轻缓地，一下，一下，按揉着自己仿佛骤然沉重起来的额角。目光状若无意地、如同蛛丝般缓缓飘向大殿角落。
那幽暗处，天水碧的罗裙如同一泓深潭静水，隔绝喧嚣。“锦瑟……”
明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与慵倦，仿佛只是想起了某件尘封已久的趣事，清晰地在大殿的寂静中漾开：“哀家记得……十二年前，太极殿万寿节宫宴……一个才六岁多的小丫头……穿着鹅黄的夹袄，抱着把比她还高的老桐木琴……”她顿了顿，似乎在品味那份遥远的生动，“……一曲《九歌·山鬼》……引动殿外寒鸦绕梁！连当时在座的礼部老祭酒都说，此乃百年难遇的琴中灵韵！只可惜……”
叹息轻柔，却足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那角落沉寂的身影上！“……天不假年，可惜了那双明珠蒙尘的眼睛……”
满殿目光如同万箭齐发！灼热！探究！惋惜！幸灾乐祸！交织成无形的网！周菱歌眼中瞬间亮起怨毒的快意！终于！终于等到这瞎子被拖到万众眼前剥皮拆骨！
莫锦瑟搭在酒盏边的指节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她缓缓起身。天水碧的罗裙如同寒潭泛起微澜。她对着明太后的方向屈身福礼，声音依旧清泠平静，却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艰涩：“臣女惶恐……年少戏谑之作，怎敢当太后娘娘如此谬赞。何况……目疾缠身久矣，琴弦触指如隔沙砾，指腕僵滞笨拙……早已生疏。实在怕那呕哑嘈切之声……污了诸位殿下的清听。”
姿态温婉谦卑，每一个字都带着拒绝的坚硬内核。
“哦？生疏？”明太后唇畔的弧度加深了一分，如同冰面绽开的微裂纹理，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味，“哀家倒是不信。那浸在骨子里的东西……丢了手，难道连影子也磨尽了？”她身体微微前倾，凤目陡然锐利如芒！目光如钉，穿透珠帘直刺而下！“眼疾不便抚琴……哀家也不强求。不过……”她话锋陡转，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与……一丝恶意的兴致，“……久闻莫家女儿除却琴棋书画，一手家传的剑器舞……也是绝技！刚柔并济，气势恢宏！哀家好奇多年，今日……”她的目光如同冰锥，猛地钉在场中另一个身影上——“平南王世子宋麟！”
宋麟如同雕塑般端坐的身影骤然一僵！握着酒杯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白！那道裹挟着天威与窥探的目光死死锁定他！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如同在拨弄棋盘上的两枚棋子：“方才校场之上，世子步法剑招……也算有几分意思！今日……不如便委屈世子放下身段，陪莫家丫头……共舞一番？！让我等都开开眼界，这大晟武将世家的双壁风流！”
“轰——！”整个大殿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冰山！瞬间炸裂又冻结！惊愕！错愕！难以置信！乃至赤裸的兴奋与恶意！席卷所有人的心神！让……宋麟……那个长安第一纨绔……和瞎眼的……“草包”将军府嫡女……共舞剑器？！这是何等羞辱？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明太后慵懒地靠回椅背，欣赏着这满殿的震惊与死寂，仿佛在把玩一件称心如意的玉器。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莫锦瑟素纱之下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宋麟如同被冰封般的侧脸下颌线，看着周菱歌眼中喷薄欲出的狂喜！
宋麟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几下，如同吞咽着烧红的炭。一股混杂着巨大耻辱、怒火与……难以言喻悸动的气血直冲头顶！他猛地抬眼，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那道正对着他的、素纱空茫的方向！在那无边无际的、仿佛隔绝了一切光与热的黑暗帷幕之后……他仿佛看到了一丝与他同源而生的……冰冷的倔强！
这双眼睛……如何能与剑共舞？！这双眼睛……如何能在群狼环伺之下不伤分毫？！
“哐当！”他猛地将手中几乎捏碎的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酒液泼溅！在玄色袍服上洇开深褐印记！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暴烈！如同濒临失控的囚龙！“臣……”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领命！”
片刻，一柄古拙沉重的青锋剑被内侍呈至宋麟身前。通体玄墨，无甚花巧，入手冰冷沉实，仿佛浸透血火沧桑。莫时雨亦被引至一架素雅古朴的七弦琴前，指腹轻拂过冰凉的丝弦。莫锦瑟面前，是一把狭长清亮的银鞘细剑——正是莫家女子习练剑器舞的制式“流霜”。她没有动。素白的手指只是极其轻微地拂过那冰冷光滑的剑鞘触感。随后，缓缓抬起右手，精准无误地握住了剑柄。指腹间传来金属特有的微凉坚韧触感。那柄剑，仿佛成了她延伸向冰冷混沌外界的……唯一的感知器。
她微微侧首，空茫的“视线”投向莫时雨的方向，素纱下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嗡动了一下，无声。但她那侧耳凝神、仿佛捕捉天地间每一缕声息变化的姿态，已是最明确的信号！莫时雨深吸一口气！十指骤然按落！“铮——！”一声如同寒潭冰裂的泠泠琴音炸响！并非柔媚婉转！并非杀伐金鼓！而是一种穿透灵魂的……空茫寂寥！如同寒夜孤鸿掠过冷月，在无边旷野里投下一地清霜！
琴音入耳！莫锦瑟沉寂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牵引！动了！剑鞘滑落！清亮的剑刃在万千烛火下如同一泓流动的寒泉！她身形骤然化作一道柔曼却迅捷无比的青色流光！素腕轻翻！剑随身走！一个极其朴素的起剑势——“星河初现”！剑尖指天！如同孤峰引月！剑刃在空气中划出刺耳的锐鸣！与此同时！“嗡——！”宋麟手中那柄玄墨重剑如同沉睡的恶龙抬头！带起沉闷的风啸！一个刚猛无匹的跃步前突——“开山斩岳”！动作狂暴狠戾！毫无半分圆转！剑风如龙卷！直扑莫锦瑟！
台下惊呼声起！眼看那柄巨剑便要撞碎那泓看似柔弱的青光！
就在双剑相交、风声锐啸的刹那！莫锦瑟身形如同被飓风吹拂的流云！极其诡异地顺着宋麟剑势席卷的气流猛然飘退！手中流霜剑划出一个大圆满的弧线，如同水月镜花——“流光回雪”！竟轻柔无比、却又精准至极地搭在了宋麟那柄疯狂砸落的玄墨重剑剑脊之上！叮——！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碎玉轻击的脆响！一轻一重！一刚一柔！两道截然不同的剑气轰然相撞！并未硬撼！而是诡异地缠绕、引渡、消解！宋麟只觉得剑柄上传来一股极其玄妙的螺旋劲道，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流水般缠绕、引导、将他那狂暴失控的力量悄然引向一侧！他心中巨震！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被那股牵引之力带着猛地一旋！重剑如同被某种无形力量操纵的巨蟒，凶狠地扫向身旁一座赤金蟠螭落地香炉！“铛——！！！”火星四溅！金鸣刺耳！香炉轰然倒塌！
不等惊呼平息！“噌——！”琴音骤然拔高！如同夜枭惊啼！撕裂夜空！莫锦瑟的身影如同折翼的青鸾！骤然向反方向极速飘退！流霜剑在退势中凌空疾刺！点点寒光如同夜幕星辰崩裂——“星坠无痕”！直指宋麟心口要害！那迅捷的退势中蕴含的锋芒冷得刺骨！电光石火！避无可避！
宋麟瞳孔骤缩！血液几乎冻结！左肩下那道本已凝结的旧伤疤仿佛骤然灼烧起来！那日演武台上被撕裂的剧痛记忆轰然回闪！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一切！他身体强行猛拧！那柄玄墨重剑竟被他以一个违背常理的、奇快无比的速度强行倒卷回护！“玄龟负岳”！厚重的剑脊如同盾牌般死死封挡在心口！叮——！叮叮叮——！一连串急促密集如同骤雨打芭蕉的剑尖撞击声！流霜剑尖如同冰雹般疯狂地撞击在宽厚的玄墨剑脊之上！每一次撞击都精准无比！如同铁钉锤击！巨大的力量震得宋麟虎口发麻！气血翻涌！手臂的经脉都隐隐作痛！她……根本不是一个盲女！她每一次攻击落点都刁钻得如同最顶尖的刺客！每一次退避都如同最精密的计算！这是剑舞？！这分明是要命的杀招！
但！更让他血液为之逆流的是——在每一次剑锋交错、光影明灭的瞬间！在那柄清亮致命的细剑离他要害仅有毫厘之差的瞬间！她那双被素纱隔绝了所有视线的空茫眼眸所“看”的位置！竟都精准地……是他每一次攻势爆发前肩胛、臂肘、腰胯重心转移前那不足半息的……细微征兆！！！她是用……听觉在预判他的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