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突兀闯入的身影，如同灼热骄阳下骤然滚入的一团艳丽火焰。初春柳芽般鲜亮的鹅黄宫缎掐金丝飞凤纹对襟襦裙，在朱雀台内灯烛辉煌的光线下流淌出刺目的光泽。宽大的云霞锦披帛曳地生辉，赤金点翠鸾鸟步摇随着她急促的踏前而剧烈摇晃，折射出无数晃动的金芒，刺得人眼睛生疼。长乐公主！
那张明媚骄纵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粉面含威，樱唇紧抿，眼神倨傲而冰冷，如同巡视领地被侵犯的雌孔雀。她一路匆匆步过二楼铺着寸厚软氍毹的雅阁廊道，对恭敬侍立两侧的侍女视若无睹，环佩叮当的清响被踩踏在足下的怒意碾成尖锐噪音。身后只跟着一名面有难色、脚步踉跄的小宫女，显然未能拦住自家这位性情刚烈的主子。
李海！那位方才还春风满面、八面玲珑的朱雀台明面掌柜，此刻额角已渗出涔涔冷汗，正疾步紧跟在长乐公主侧后一步之遥。他腰弯得很低，几乎是虾米般弓着，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无懈可击的、谦卑又惶恐的僵硬笑容，口中不住地低声下气：“公主殿下息怒！您身份贵重，屈尊驾临是小店的荣幸！实在不知您今日前来，天阙、瑶池都尚未准备妥当……”他语速飞快，企图用“天阙”、“瑶池”这等三楼皇室专属的雅阁来安抚这位骄矜的公主。
长乐公主猛地驻步！
纤细却带着十足威势的手指霍然抬起！直直指向那扇仅几步之遥、用金丝楠木雕着“听雨轩”三个清隽古篆字的紧闭门扉！指尖蔻丹猩红欲滴，如同沾染了血。
“天阙？瑶池？”她柳眉倒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脆却也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利，“本公主——现在！就要这间！”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剜向李福那张瞬间煞白的胖脸，“怎么？方才那莫家的瞎子草包来了！你便点头哈腰一路引进来！她们来得！本公主……堂堂大晟嫡长公主！倒来不得？！”
“听雨轩”厚重的门扉在她话音刚落的同时，仿佛被那股怒气冲撞般，被李福身后两名闻声赶来的护卫抢先一步推开！门扉开启，室内景象瞬间曝露于门口炽烈的灯火下！
长乐公主带着一身燃烧的怒焰，猛地一步踏入！
目光如同凌厉的箭镞，瞬间锁定了室内正被莫时雨小心指引着，用银匙从一盅青瓷缠枝莲纹盏中舀起清透藕粉羹的莫锦瑟。紧接着，她视线横扫，掠过正坐在窗边欣赏街景、被这变故惊得转过头、手捏一块松子千层酥的莫北辰，最后，钉子般扎向了端坐主位、旁若无人正用长箸夹起一块蟹黄玉饺送至唇边的——莫元昭！
正中央！那张铺着暗金流苏锦桌帷的巨大花梨圆桌主位之上。
莫元昭身着质地昂贵却不显山露水的沉青色云纹襕衫，坐姿沉静端凝如渊岳。他只对门口带起的疾风劲浪微抬了下眼睫，深不见底的眸光扫过长乐那张写满怒意的脸庞，如同掠过一片微不足道的浮尘，瞬间便垂落，重新专注地凝视着筷尖那枚小巧精致的玉饺。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书房小酌。别说起身行礼，连一丝多余的波澜都未曾在那张如玉石雕琢般清俊温润的脸上掀起！
不敬！极度赤裸的不敬！无视！彻底的无视！
一股无形的、仿佛能焚灭肺腑的炽焰猛地在长乐胸腔爆开！烧尽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是公主！是父皇母后心尖上的明珠！是“光艳动天下”的长乐！莫元昭算什么东西？一个被明太后罚俸思过的臣子！一个即将失势的中书令！竟敢在她面前如此摆谱？！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伴随着狂躁的怒火几乎要掀翻她的天灵盖！她想厉声呵斥！她想摔碎桌上的东西！她想让侍卫将这个狂悖之臣拖出去！可目光再次触及那张平静得近乎残酷的面容时，那股滔天的气势竟莫名被那深不见底、蕴含千钧重压的渊深气场硬生生地……滞涩了一瞬！一股细微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惧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她的喉咙！
不行！她是君！他是臣！她是君！！
长乐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丝不受控制的畏缩！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背，试图用更高的声浪掩盖自己的色厉内荏，尖锐如同刀片刮擦琉璃的声音劈向惶恐失措的李海：
“李管事！你当本公主瞎了不成？！”她指尖再次狠狠戳向莫锦瑟的方向，“你不是说没有本公主的专属雅阁吗？！那她算什么东西？！一个病歪歪、被姑母几句话吓成废物的草包瞎子！也配让这朱雀台预留上等雅间？！本宫初入长安，你便处处刁难怠慢！今日这朱雀台，要么你现在立刻把这碍眼的东西给本宫轰出去！把这雅间给本宫清出来！要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到破音的边缘，带着玉石俱焚的威胁，“你这朱雀台……今日便给本宫关门！从此休想在长安立足！！”
“嘶——”周围远远窥探的权贵、侍立门口屏息凝神的侍女、包括李海自己，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关门？！这长乐公主竟是连朱雀台背后的滔天势力都敢直接威胁？！李海胖脸上的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滚落！他身子弯得更低，几乎要跪下去，口中连声辩解告饶：“公主殿下息怒！万万不敢怠慢您呐！只是……只是这‘听雨轩’确实是莫大小姐……”他脑中急转，情急之下竟又扯起谎来，“……莫大小姐数月前便订下了今日！常来的规矩……实在不敢擅自毁约呐！您看这样……小人立刻为您安排三楼的天阙……”心中却在狂喊：祖宗哟！您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莫大小姐赶出去啊！
“啪！”一声清晰至极的脆响！
长乐公主身后，一直紧攥着拳头的莫北辰再也忍不住！用力将手中剩下半块千层酥狠狠拍在桌上！玉屑般的酥皮和金黄的松子粒四溅开来！少年人尚显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遗传自莫名、此刻怒火蒸腾的明亮眼眸死死瞪向长乐，额角青筋暴起！
莫时雨反应极快！在莫北辰拍桌出声的刹那，一手已暗暗用力，死死按在了弟弟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之上！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深深掐入他的皮肉！同时另一只手已闪电般覆盖住身侧莫锦瑟放在桌下、因这番冲突而骤然收紧、微带冰凉的左手！目光凌厉如刀，无声地警告着弟弟！不要说话！看大姐！
莫锦瑟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双空茫的眼眸似乎轻轻眨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黑蝶翅翼。她那只被莫时雨紧紧按住的手掌停止了动作。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精巧的小银匙，在青瓷碟底发出轻微的一声“叮”响。随即，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就在室内空气凝固、李海汗如雨下、长乐脸色铁青、即将因被彻底无视而爆发的当口——
“长乐殿下。”
莫锦瑟轻柔悦耳、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尘埃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包括长乐公主那张惊愕怒极的脸！
只见那一直端坐于窗边的女子缓缓站起身。烟霞粉的春衫随着她的动作如水波流泻，身姿显得愈发单薄荏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空茫的视线没有焦距，只是朝着长乐公主模糊身影所在的方向，微微屈身，姿态是无可挑剔的谦卑与恭顺。
“殿下贵为金枝玉叶，何必为难一个管事呢？”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如同春日拂过柳梢的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方才李管事言道三楼有更雅致的去处。那才真正配得上殿下的身份。”她顿了顿，脸微微侧向李海的方向，“李管事，还不快带公主殿下上楼？这间‘听雨轩’……既然殿下实在喜欢，便先让与殿下吧。”她的话语温和、通情达理，没有任何勉强的意味，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仿佛在替长乐公主解围的善意？
莫锦瑟又转向长乐公主的方向，再次微微屈身：“臣女方才不知殿下驾到，一时贪嘴忘形，若有怠慢之处，望殿下海涵。”态度恭谨到无可指摘！
李海如蒙大赦！几乎要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是！是！谢莫大小姐体谅！公主殿下快请！快请！小人这就引路！三楼天阙轩已备好！”说着就要去引长乐。
长乐公主被这突如其来的“识趣”弄得愣了一瞬！一股重拳打在棉花上的空落感弥漫开来！怒气兀自翻涌，却又一时无处发泄！对方不仅毫无抵抗，还主动让出房间，言辞谦恭无比，甚至为她找了台阶下！若再咄咄逼人，反倒显得她这公主无理取闹、仗势欺人！尤其……莫元昭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平静目光还若有若无地投向她，更让她如芒在背！她死死捏紧了手中的丝帕，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
就在这进退维谷、怒火即将转化为憋闷郁气的刹那！
“呵！”
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掺了蜜糖又淬了冰霜的轻笑声，突兀地从“听雨轩”门口一侧的阴影中响起！那笑声不大，却带着刻意的清晰与毫不掩饰的轻慢！
长乐公主、莫锦瑟一行人，连同紧张兮兮的李海，目光瞬间被那声音吸引过去！
两道身影并肩从雅阁外廊道暖融的灯火阴影中缓缓踱出，如同窥视已久的猎食者终于等到了登场时机。
为首的男子一身藏蓝锦绣云纹箭袖长衫，腰缠金丝蹀躞带，挂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螭龙佩。身形略高，面部轮廓还算周正，只是那眼神飘忽不定，带着一种久浸酒色后的浮肿与自得，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痞笑，正是周瓮长子——周晏！他手中捏着一把乌木柄的洒金泥金折扇，扇面轻摇，却扇不出半分风雅，只平添几分纨绔的油腻。
紧挨着他身侧的，是位少女。一身水红云锦妆花对襟襦裙，腰间系着同色的冰蚕丝宫绦，佩环玲珑。乌发挽着繁复精致的飞仙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容貌确实清丽脱俗，尤其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流转间顾盼生姿。只是此刻，那眼底深处却跳跃着一种混合了刻毒与兴奋的奇异光焰，目光如同两根淬毒的细针，毫不掩饰地扎向静立在中央的莫锦瑟！正是周家次女，有“长安才女”之称、却处处与莫家姐妹暗中较劲的——周菱歌！
周晏目光扫过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在长乐公主身上微微停顿，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审视，最终落在莫锦瑟脸上，摇扇的动作愈发轻佻，腔调拖得长长：“啧啧啧……长乐公主殿下万福！”他象征性地拱了拱手，目光却玩味地流转于莫锦瑟和长乐之间，仿佛在看一出好戏，“莫大小姐可真是深藏不露的体面人啊！公主殿下万金之躯，瞧中这小小雅间，那是给朱雀台天大的脸面！”他话音陡转，带着尖刻的嘲讽，“可有些人呐……啧啧……仗着几分病弱颜色，占了公主的眼皮底，竟还想着装聋作哑蒙混过关？李管事两头为难的样子……看得本公子都心疼喽！”他故作姿态地叹息摇头。
“哥！”周菱歌轻嗔一声，莲步轻移上前半步，那声音如黄莺出谷，清脆柔婉，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无辜又带着点惊讶的清甜笑意。她水盈盈的杏眼看向莫锦瑟，目光如同柔软的蛛丝，实则内里藏着冰冷的钩刺：“莫姐姐也在呢？好些日子不见，菱歌还担心姐姐病着……可瞧姐姐今日气色不错嘛！方才听你们说话……”她语气带着一丝天真的困惑，仿佛只是好奇，“殿下只是想看看房间呀？莫姐姐若真通情达理，不如让管事带殿下看看便是，何苦推来推去，倒显得殿下强要似的？莫姐姐你说是也不是呀？”
句句含笑！字字诛心！表面在劝和，实则句句都将莫锦瑟推向了“不懂事”、“不体面”、“强词夺理不尊重公主”的火炉之上！更将她“病中休养”、“被公主几句话吓病”的流言钉死在她身上！
李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冷汗浸透后背！这周家兄妹此时插进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这周菱歌，那看似无辜的软刀子……才真叫杀人不见血！
被莫时雨紧紧按住的莫北辰，气得脸色通红，身体绷得如同即将离弦的箭！若非六姐死死钳制，他早已爆发！莫时雨的脸色也阴沉如铁，指尖掐得更紧！莫元昭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玉箸，清润的眼抬了起来，平静无波地看向门口。
静立在风暴中心的莫锦瑟，却似乎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锋利刀锋所伤。她甚至对着周菱歌声音传来的方向，唇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仿佛刚才那番含沙射影的刁钻话语只是拂面的轻风。她只微微偏了偏头，空茫的“视线”似在李海脸上“落”了一瞬，随即又转向长乐公主的方向。
那声音依旧清泠泠，如同玉珠滚落寒潭底：
“公主殿下贵不可言，是臣女失礼在前。李管事——”她轻唤一声。
李福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应声：“小人在！”
“备最好的雅阁送公主殿下歇息。今日一切用度，算在我将军府头上，权当给殿下赔罪了。”她话音清晰温润，态度谦逊得无可指摘，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家气度，仿佛这朱雀台真是可以随意支配的将军府花园一般，“时雨，北辰，扶我起来，我们换个地方便是。”
李海连声应是，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又瞬间提得更高——将军府买单？这账可怎么跟主子交代？！但他此刻只想赶紧平息这场风暴，连忙转向长乐，几乎要跪下恳求般道：“公主殿下您看！天阙轩已扫榻相迎！您……”
长乐公主胸口剧烈起伏着！莫锦瑟那看似恭顺实则将她所有退路堵死的以退为进、周菱歌那火上浇油恶毒的暗讽、尤其莫锦瑟最后那句“算在将军府头上”仿佛施舍般的言语——像无数根浸了辣椒水的针，狠狠扎进她骄傲敏感的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屈辱感如同毒焰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颤抖，想怒斥，想甩袖而去，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压力钉在原地！尤其周家兄妹那几道看戏的目光，更让她觉得如同被剥光了衣服示众！最终，她狠狠咬住下唇，将那一声即将冲喉而出的怒斥死死咽了回去，那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冰凌，死死剜了莫锦瑟一眼，仿佛要将她刺穿！
僵立片刻，长乐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极其生硬的字眼：“带路！”李福如蒙大赦，几乎是一步一躬地将这尊随时可能再次引爆的火药桶引向通往三楼的楼梯。周菱歌眼底掠过一丝得意又掺着失望的阴翳。周晏则摇着扇子，目光如同沾了水的湿毛巾，粘腻地从莫锦瑟纤弱的身影上滑过，嘴角那抹戏谑的痞笑更深了几分。
莫锦瑟不再理会。她微微侧身，在莫时雨和莫北辰的轻扶下，顺着方才进门的甬道向外走去。步伐轻缓，姿态从容。乌木地板上铺着的厚厚软氍毹吸纳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只余下她身上那种极其浅淡、带着草木清冷的香气。
雅阁内外的紧张如同被无形的刀骤然劈开，气氛诡异得凝固着。只留下那扇依然半开的“听雨轩”门扉内，桌上犹冒着氤氲热气的羹汤点心，以及空气中漂浮的食物馨香与刀光剑影的余威。
就在莫锦瑟的身影即将迈出“听雨轩”门槛、与擦身而过的周家兄妹错开身形的刹那！
“莫！锦！瑟——！！”
一声凄厉怨毒、如同淬炼了九幽寒冰与无边恨意的女人嘶吼，猛然自他们身后的回廊入口处炸裂开来！
那声音尖利得足以撕裂耳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同归于尽的歇斯底里！
莫锦瑟脚步骤然一顿！莫时雨和莫北辰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护在她身前，警惕地循声望去！
莫元昭一直平静如水的深眸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寒光倏然闪过！手中刚刚端起的白玉酒盅悄然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