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成绩单的风波**
时间如同指间流沙，在沉默的接送与笨拙的投喂中悄然滑过。林小雨内心的冻土在那种无声的、持续的暖意下，似乎松动了些许，偶尔甚至能窥见一丝绿意挣扎欲出的痕迹。然而，校园与家庭，这两个构成她世界的主要场域，其固有的、冰冷的规则并未改变，仿佛两张不断收紧的网，时刻准备将她重新拖回深渊。
期中考试惨败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下一次的月考又如期而至，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林小雨试图挣扎，试图抓住那根名为“哥哥的庇护”的稻草，在学习的泥潭中向前挪动。她开始在课间尝试着多听几分钟讲，晚上在阳台隔间里，就着那盏昏暗的旧台灯，逼着自己去看那些如同天书般的公式和课文。然而，基础的薄弱、方法的缺失，以及内心深处那个“我注定不行”的魔咒，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每一次的努力都显得徒劳而艰辛。知识像油一样漂浮在水面，无法真正融入她的思维。
成绩单下发的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当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片由班主任面无表情地发到她手中时，林小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上面的数字和排名，比她预想中还要刺眼。数学依旧在及格线边缘挣扎，物理化学更是惨不忍睹，唯一能看的语文和英语，也仅仅是中等偏下。总排名，在班级下游沉沉浮浮，没有任何起色，甚至比期中考试时还下滑了两名。
周围是同学们或欣喜、或沮丧、或平静的窃窃私语。苏晚晚的名字再次被老师作为优秀典型提及，她坐在前排，背影挺直，如同沐浴在阳光下的百合。而林小雨，则感觉自己像角落里一株见不得光的苔藓，正在迅速枯萎。她死死攥着那张成绩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能预见到回家后，母亲李桂芳那足以冻结空气的眼神，和父亲林建国那沉重的、失望至极的叹息。
放学铃声响起，她几乎是最后一个磨蹭着走出教室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哥哥林砚依旧等在校外的老地方，嘴里叼着烟，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看到她出来，他没什么表示，只是转身就走。
林小雨默默地跟在后面，距离比平时更远了些。她低着头，不敢看哥哥的背影，全部的心神都被口袋里那张滚烫的成绩单所占据。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一路上，她都在脑海里反复预演着回家后的场景，每一种可能都指向更深的绝望。
果然，刚踏进家门，低气压便扑面而来。母亲李桂芳正在厨房准备晚饭，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都比往常更显尖锐。父亲林建国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看着报纸，眉头紧锁。
“成绩单发了吧？拿来看看。”李桂芳甚至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小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僵在原地，手伸进口袋，却感觉那张纸重若千斤，怎么也掏不出来。
“磨蹭什么？考得不好不敢见人了是吧？”李桂芳得不到回应，猛地关上水龙头，转过身，围裙上还沾着水渍，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林小雨苍白的脸。
林建国也放下了报纸，沉默地望过来，那目光里的压力丝毫不逊于妻子的言语。
在这种双重逼视下，林小雨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颤抖着，几乎是机械地将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成绩单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李桂芳一把夺过，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数字和排名。瞬间，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林小雨！你看看！你看看你考的是什么鬼东西！”尖锐的嗓音几乎要刺破耳膜，李桂芳挥舞着那张成绩单，像是挥舞着一面证明她女儿多么失败的旗帜，“数学61？物理48？班级倒数第几？啊？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连人家苏晚晚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你还有脸天天去学校？”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林小雨身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眶瞬间红了，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羞耻、愤怒和无力感的火焰，再次在她心底点燃，几乎要冲破喉咙。
“说话啊！哑巴了？上次怎么跟你说的？啊？一点记性都不长！我看你这书也别念了，早点出去打工，还能给家里省点钱！”李桂芳越说越气，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小雨的额头上。
林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小雨，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小雨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尖声反驳：“我努力了！我就是学不会！我能怎么办？！你们除了骂我，还会做什么？！”
“你还敢顶嘴？！”李桂芳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下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爆炸的时刻，一个身影动了。
一直靠在门框上，冷眼旁观的沈砚（林砚），如同蛰伏的猎豹，骤然出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并非去拦母亲的手，而是目标明确，精准地、甚至带着点粗暴地，一把从李桂芳手中将那张备受蹂躏的成绩单抽了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李桂芳扬起的手僵在半空，林建国错愕地抬起头，林小雨也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哥哥。
沈砚看也没看那张成绩单，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他单手随意地将它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裤兜里。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怒气未消的父母，最终落在林小雨那张梨花带雨、写满惊惶的脸上。
他的语气，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混不吝的腔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厨房里残余的噪音和客厅里压抑的喘息：
“吵什么吵？”
他往前站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林小雨挡在了自己身后半个身位，形成了一个不算宽阔，却带着明确庇护意味的姿态。他看着脸色铁青的李桂芳和眉头紧锁的林建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桀骜的、漫不经心的笑。
“考不好就考不好，”他顿了顿，目光里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迎上父母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后面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多大点事。以后，我养得起。”
……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桂芳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被这句蛮横到近乎荒唐的话噎得哑口无言。养得起？他拿什么养？靠他打架赢来的零食饮料吗？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失去了所有语言。
林建国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他看着儿子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模样，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
而被护在身后的林小雨，更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她仰头看着哥哥算不上宽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高大的背影，听着那句“我养得起”在耳边反复回响。没有安慰，没有讲道理，甚至没有试图去辩解她是否努力。他用一种最粗暴、最不讲理的方式，直接将所有的指责、所有的压力，蛮横地揽了过去，然后随手丢在一边。这种庇护，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却带着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力量。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愤怒，而是一种混杂了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微弱的被拯救感的复杂洪流。
沈砚说完，没再理会父母的反应。他仿佛只是宣布了一个既定事实，然后便觉得这场风波已经结束。他侧过头，瞥了一眼身后还在掉眼泪的林小雨，眉头习惯性地皱起，语气依旧算不上好：
“还杵着干什么？吃饭。”
说完，他率先转身，走向那张摆着简单饭菜的餐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桂芳和林建国面面相觑，满腔的怒火和指责，被儿子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硬生生堵了回去，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客厅里只剩下林小雨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以及沈砚拉开椅子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这场因成绩单而引发的、本该愈演愈烈的家庭风暴，就以这样一种突兀而诡异的方式，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风波看似平息，但余波仍在荡漾。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李桂芳和林建国几乎没再说话，对林小雨也采取了彻底的冷处理，仿佛她不存在。这种无声的谴责，某种程度上，比直接的打骂更让人窒息。
林小雨蜷缩在自己的隔间里，心情复杂难言。哥哥的庇护像一块盾牌，暂时挡住了明枪明箭，但家庭冰冷的壁垒依旧存在，而学业这座大山，也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并未因哥哥的一句“我养得起”而消失。那种无力感和前路的迷茫，依旧如影随形。
然而，第二天傍晚放学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她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跟在哥哥身后回到家，准备再次迎接那令人窒息的寂静时，走在前面的沈砚，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反手，将一个有些陈旧、封面是牛皮纸的硬壳笔记本，随意地、甚至带着点嫌弃地，向后递了过来，动作和他递零食时如出一辙。
“喏。”只有一个音节，短促而含糊。
林小雨愣住了，迟疑地接过那个笔记本。笔记本有些分量，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她困惑地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却异常工整的字迹。不是哥哥那狗爬式的字体，而是另一种干净、有力的笔迹。内容，竟然是数学、物理、化学这几门她最薄弱学科的基础知识梳理！从最基础的公式定理，到典型的例题解析，步骤清晰，重点突出，甚至还有一些用红笔标注的、容易出错的知识点提醒。这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更像是一个学霸多年心血的结晶。
“这……这是……”她抬起头，看向哥哥的背影，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沈砚已经继续往前走，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被他掩饰得很好的不自然：“路边摊捡的，破烂玩意儿，看着碍眼。你要觉得没用就扔了。”
路边摊……捡的？林小雨看着手中这本内容扎实、条理清晰的笔记，再联想到哥哥那副混世魔王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但这笔记的的确确出现在了她手里。
她瞬间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捡的。这和他那些“打架赢来”的零食一样，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专门给她的。他没有在父母面前说教，没有逼她学习，甚至用最蛮横的态度否定了成绩的重要性。但在风暴过后，在她最无助和迷茫的时候，他却用这种别扭到极点的方式，向她伸出了最实际的援手。
他不在乎她考多少分，他在乎的是她是否被逼到绝境。
他不在乎她能否成才，他在乎的是她是否还有路可走。
“谢谢……哥……”她将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声音哽咽，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水是温热的。
这一次，走在前面的沈砚，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没有回应，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当晚，林小雨在昏暗的台灯下，第一次没有带着厌恶和恐惧的心情翻开理科课本。她对照着那本“捡来”的笔记，一点点地啃着那些曾经让她头痛欲裂的基础概念。过程依旧艰难，但心态已然不同。不再是为了父母的期望，不再是为了和苏晚晚比较，仅仅是为了……不辜负那份隐藏在粗暴之下的、笨拙的温柔，不辜负那句“我养得起”背后，所给予她的、尝试和失败的勇气。
家庭的压力，因为哥哥那堵“混不吝”的墙，被隔绝了大半。而前行的道路上，虽然依旧黑暗，却有人，用他独特的方式，为她递来了一盏虽不明亮，却足以照清脚下几步路的、微弱而坚定的灯。
冰层之下，暖流暗涌。生长的力量，在无声中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