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辆沾满泥点的吉普车停在大院中间。红星公社的郑主任一行人已经站在车旁，一个穿着一身旧蓝色干部服，裤脚还带着泥点子的郑主任，另一个是戴眼镜的文书。
陈大为他们刚出楼梯口，刚好看到他们下车，连忙迎了上去，伸出大手用力握住郑主任的手：“老郑。说曹操曹操到，我刚才还念叨你这该到了，电话就来了。”
郑主任同样用力回握，哈哈笑道：“不敢不来啊！咱啊，现在就是一个杨白劳，可惹不起你黄世仁。这不，紧赶慢赶过来还债哩。”他指了指吉普车后座和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的箩筐。
陈大为笑道：“你这大主任还杨白劳？我才是给全厂老少跑断腿的杨白劳还差不多。好了好了，走，屋里说，喝口水歇歇脚。”
郑主任边走边：“好家伙！你们厂现在门禁森严得很嘛，大马路上还设双岗，盘问了半天。”
“哈哈，没事，前几天抓了两个敌特，这几天严点，过几天就撤了。”陈大为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问道：“东西卸哪里，直接卸我们小仓库门口。”
郑主任点头：“行，王金锁开拖拉机拉着剩下的鸡蛋和菜，估计也快到了。你赶紧给门岗打个电话，别一会儿进不来。”
陈大为立刻朝办公室喊了一声：“老王，给门岗摇个电话。红星公社的‘东方红’拖拉机，王金锁开的，放行，直接引到小仓库那边卸货。”
“好嘞。这就打，”里面传来王副科响亮的应答声。
一行人进了办公室。
郑主任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掏出皱巴巴的“宝成”牌香烟，熟练地给陈大为，王副科散了一圈，自己也叼上一根，“嚓”地划着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圈：“老陈，东西都按约送齐咧。喏，清单。”
他朝文书努努嘴。”
文书立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陈大为。
陈大为接过来扫了一眼，上面清楚列着，来航鸡种蛋，普通鸡蛋，新鲜蔬菜，猪肉各自的数量和价格。
陈大为点点头：“行，数目对得上。”把将把清单递给旁边的张会计：“老张，收好，入账。”
他转头看向郑主任，脸上带着笑容：“老郑，没说的，说到做到，没含糊。”
郑主任拍着胸脯：“那是，咱红星公社吐口唾沫是个坑。”
接着他有些肉疼地抱怨道：“你是不知道，为了凑齐这点东西，特别是那来航种蛋，我可是把养鸡场的老底都快掏空咧，几个技术员差点跟我拍桌子！社员们也是勒紧裤腰带才匀出这些菜和肉……老陈啊！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太贵了。”
陈大为嘿嘿一笑，心里门儿清，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小耳朵竖得老高的郝胜利。
陈大为笑着道：“咱们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一家，这不，为了让你们用得更顺手，更省钱，我们的小功臣郝胜利同志，给你们琢磨出了‘升级版’方案。”
他边说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还散发着淡淡油墨味的《泥地雪橇车最低技术要求说明书》，像展示宝贝一样递到郑主任面前：“瞧瞧！九号信箱农具革新友情支持，专门为你们这些战斗在农业生产第一线，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好书记好主任，量身定做的‘勤俭持家’宝典。”
郑主任和文书同时一愣，疑惑地接过那份油印的图纸。
图纸上线条清晰，标注详细，但最吸引他们眼球的，是那醒目的标题和下面几行小字说明。
文书扶了扶眼镜，凑近仔细看，越看眼睛睁得越大，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出声：“……可选用废旧油桶改制车斗……可用废旧拖拉机弓子板替代滑轨……毛竹破开煮软压平……成本极低……”
他猛地抬头，看向郑主任，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郑主任也看明白了，脸上的肉痛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他一把抓住陈大为的胳膊，激动：“老陈，亲哥。这……这是真的？用这些烂怂破烂就能弄出来？美得很！效果真能跟你们那个铁疙瘩一样？”
陈大为眉毛一挑，带着点得意：“不敢说一模一样，但在你们那烂泥塘里，省下七八成的力气，保证没问题。这可是小胜利看你们实在困难，‘无私支援’的，这东西实不实用？”
“实用，嘹咋咧。我的亲哥哎。”郑主任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用力拍着陈大为的肩膀，又看向郝胜利。
他眼神像在看金矿，夸赞：“小同志，小能人，小诸葛！你可真是额们公社的及时雨，这省下的可都是真金白银，是化肥，是农药，是社员们挣工分的血汗钱啊！”
文书也在一旁激动得语无伦次：“神咧！真是神咧！废油桶、旧弓子板、后山毛竹多得是……这成本……省大咧！”
看着郑主任和文书如获至宝的模样，陈大为心里乐开了花，早先那点憋屈彻底烟消云散。
他偷偷给郝胜利递了个赞许的眼神。
郝胜利抿着小嘴，脸上挂着符合年龄略带腼腆的纯真笑容，心里的小算盘却拨得飞快。
时机到了！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仰起小脸，接话道：“郑伯伯，你们养鸡场有小鸡小鸭用的‘新城疫苗’吗？”
问题问得有点突兀，正沉浸在“省钱宝典”喜悦中的郑主任和文书都是一愣。
郑主任疑惑地看着郝胜利问道：“小鸡娃用的？那得寻县畜牧站。额们养鸡场自个打疫苗，都是畜牧站的兽医下来，或者额们派人去领。你要那弄啥？小能人，你也想科学养鸡咧。”
郝胜利用力点点头，““嗯！我想试试科学养鸡，郑伯伯，您认识畜牧站的人吗？能帮我弄几批吗？一点点就成。”
郑主任看着大手一挥，拍板道：““嗨！额当是啥难事呢，不就是几支疫苗嘛，包在郑伯伯身上，小事一桩。”
他转头对文书吩咐道，“小刘，记下。回去立马给畜牧站的老马挂电话，就说额红星公社老郑要的，给九号信箱家属区的小……小科学实验家郝胜利同志搞科学养鸡实验用。让他务必给安排几批顶好的，要快，就说额说的。”
“是，主任！保证完成任务！”文书小刘立刻掏出小本子刷刷记下。
这时，郑主任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他微微俯身，凑近郝胜利，声音压低：“你叫胜利，是吧？那八十斤来航种蛋是你搞试验要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小胜利同志，这数目不小啊。按政策……私人是不允许养这么多，这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是犯错误的，很严重！你知道吗？”
郝胜利笑道：“郑伯伯，您放心，不是私人养的！是我们九号信箱儿童团搞科学养殖试验要的。”
“九号信箱儿童团？”郑主任和文书都愣了一下。
郝胜利解释道：“对，我们九号信箱儿童团开展科学养鸡试验活动，这些种蛋孵化出来，我们计划采取‘集体所有，委托家属代养’的模式。”
“‘集体所有，委托家属代养’？”郑主任和文书都露出浓厚的兴趣，重复着这个新词。
郝胜利不慌不忙地解释：“就是，所有权归我们九号信箱儿童团这个集体，我们会开具正式的委托饲养证明，白纸黑字盖红章，养多少，权属归谁。然后请厂里可靠的家属阿姨婶婶们帮忙照看喂养。”
他顿了顿：“帮忙代养的家属，付出了辛苦劳动。我们儿童团决定，代养期间，母鸡下的蛋，全归代养的家属，算是酬劳。不过，她们不能自己拿去卖，必须按国家牌价卖给咱儿童团统一处理。”
“那公鸡或者老母鸡呢？”文书小刘忍不住问。
郝胜利接口道：“长大需要处理时，由我们儿童团按国家规定的合理牌价收回，收回的钱，就当支付给家属的劳动的补偿。”
郑主任和文书两个人再次对视一眼，这次眼中的惊讶彻底变成了恍然大悟和由衷的赞赏。
简直像是为眼下这光景量身定做的，既绕开了政策风险，又实实在在调动了积极性。
郑主任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越来越亮，刚才的疑虑烟消云散。
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好，好得很！‘集体所有，委托代养’！小胜利同志，你这脑子，灵得很，嘹咋咧。”
他转向陈大为：“老陈！你们厂这儿童团，搞得有水平，有创新。这路子，我看行得通，既符合政策精神，又搞了科学实验，还解决了实际问题，调动了家属积极性，好，好得很。”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红星公社推广这种模式的可行性。
文书小刘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看向郝胜利的目光充满了佩服，小声嘀咕：“这娃……真真是个能行人。”
陈大为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脸上笑开了花，带着满满的自豪：“那是！郑主任，你看，这疫苗的事儿，还有这科学实验……”
郑主任大手一挥道：“小胜利同志这是正儿八经搞集体科学实验，意义重大。畜牧站老马那边，我亲自去落实，不仅要最好的疫苗，还要问问他有没有科学养鸡的小册子，一并弄来！全力支持小科学家的革命事业。”
见郑主任这么支持，郝胜利往前一步道：“郑伯伯，您对我们科学实验这么支持，我们九号信箱儿童团也想为红星公社的社员们做点奉献。”
这话一出，郑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定格，化为巨大的好奇。
文书小刘的笔也停住了，和陈大为一同，目光灼灼地聚焦在这个语出惊人的小不点身上。
“哦。”郑主任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问，“小能人，你又要给伯伯啥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