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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凉州城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

朔风掠过戈壁,带来阵阵凉意,让人忍不住裹紧了衣衫。

城门初开,一队十余人的人马便从刺史府疾驰而出,径直前往城西那片驻扎着郭荣麾下八百兵士的营区。

队伍最前方为首的两人,正是楚潇潇和李宪。

还未到辕门,楚潇潇抬眼便看到,此间的营盘扎得极为规整,哨塔林立,兵士晨练的呼喝声隐隐传来,透着一股不同于金吾卫的边军肃杀之气。

营区辕门外的兵士见是寿春王和钦差大臣,躬身行礼便放两人进去了,并有人快步前往中军大帐通传。

中军大帐之内,炭火早已熄灭,带着陇右清晨的丝丝寒意。

几个兵士端着火盆下去换新的,而郭戎川则着一身锃亮的明光铠,侧坐在主位上,正拿着块粗布反复擦拭着他的横刀。

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见到楚潇潇和李宪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寿春王殿下和楚大人啊…”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算是和二人打过招呼。

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那副浑不吝的傲慢姿态,与之前在凉州大营之时并无二致,眼角微张,眸光中掺杂着对于洛阳来客本能上的疏远。

“这西北不同于神都,寒意料峭,二位一大早的,不在那凉州刺史府中暖和着,跑来我这粗陋的军营,不知有何指教啊?”

郭戎川的喉咙似乎还未彻底打开,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散漫,声音也略带沙哑,语气算不得恭敬,甚至有些刻意的不耐烦,似乎对上次凉州大营之事耿耿于怀。

李宪对他这副做派心中虽有不悦,但记着楚潇潇临出门前的吩咐,便按捺着性子,隐忍不发,将这口闷气憋在心里,淡淡地“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紧蹙起眉头。

楚潇潇见他这样,自然知道他心有不爽,也没有理会,而是上前一步,脸色一如平常,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郭校尉,天不亮就造访,多有打扰…只是本使与王爷探查案情,查验营田署后发现其内有重大线索,需要立刻封锁营田署周围,禁止任何人出入,以防有人破坏现场,转移或销毁证据…”

她顿了顿,面露难色,将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不过…从洛阳带来的金吾卫人数有限,而营田署广袤,恐力有未逮,为防出现疏漏,今日特来请郭校尉调派麾下得力军马,执行此项封锁任务,务必做到水泄不通。”

郭戎川擦拭横刀的动作微微一顿,这才正儿八经抬起头,目光盯在在楚潇潇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封锁营田署?”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楚大人…那营田署再怎么说,也是朝廷设在凉州的官署,怎能容你说封就封…二位可是有夏官或是刺史府的正式批文…亦或是有郭大将军的手令?末将身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没有接到上官指令之前,恕末将不能奉命行事。”

话音刚落,他将横刀“锵”地一声归入身旁刀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随后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口气,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瞥在楚潇潇的脸上。

楚潇潇早料到他会如此,因此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迎着郭戎川犀利的目光,以同样的眼神回应着,语气中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郭校尉,本使奉上喻察查洛阳骸骨案,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案情紧急,已非简单的刑名案件,现有证据均已涉及边关安宁和军马安危,否则我们那日便不会在凉州大营见面了…”

她的声音十分坚定,在稍显空阔的大帐中回荡,“而且,这件案子背后甚至可能牵扯这凉州地界有人‘通敌叛国’之重罪,此地距离洛阳千里之遥,等朝廷批文下达,只怕那伙贼人早就将证据销毁殆尽,逃之夭夭了…”

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那么本使想问郭校尉一句,如果因为等待批文从而耽搁了破案,动摇了国本,这个责任是由你郭校尉担啊,还是让大营中的那位郭大将军担啊?”

这番话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激将和试探的意味,目光紧紧盯着郭戎川,观察他的反应。

果然,郭戎川在听到这番话后,握着茶盏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眼神瞬间凝重了起来,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嗤笑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楚大人好大的口气,动摇国本?就凭洛阳挖出来的那几根骨头,还是在山丹发现的几棵毒草?”

“啪…”他猛地一拍桌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上的甲胄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潇潇。

“我边军儿郎皆在前线浴血厮杀,保家卫国,而你们这些洛阳来的贵人,高高在上,倒是在后方拿着鸡毛当令箭,怀疑起自己人来了。”

他的言语中讽刺意味十足,但楚潇潇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就是在他说到“毒草”的时候,眼底深处转瞬即逝,闪过一丝凝重,绝非眼下面上表现出来的不屑一顾。

而且,最让楚潇潇生疑的便是…他能精准地说出了“毒草”这个信息。

她并未在公开场合详细提及,除了上次凉州大营与郭荣有过简单的交谈,旁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信息,除此以外,只有在昨夜那神秘的黑影面前提过一嘴。

可今日,这个线索竟然从郭戎川嘴里说出来,让她心中顿时感到一丝惊诧,同时也加重了昨夜的一番猜测。

还不等她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宪拍了两下桌子,“郭校尉,纵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大人也是皇帝钦封的勘验使,这凉州还是我大周的地界,这样的话,莫非…当真让楚大人说中了?”

听到寿春王开口,郭戎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地坐了下去,将茶盏紧紧捏在手里。

“是不是鸡毛,郭校尉跟随大将军多年,心里自然清楚…”

而这时,楚潇潇不退反进,向前一步,拉近了与郭戎川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非常低,却十分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不过,既然郭校尉对本使此举颇有微词,本使就明说了…”

“愿闻大人其详…”郭戎川仍旧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咧着嘴哼了一声,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敲打着,斜着眼看着楚潇潇。

“那营田署负责供给山丹和凉州大营的粮草,而山丹的军马正是在食用了一月之前送来的草料才导致毒发身亡,此事郭校尉不会不知道吧?”

楚潇潇故意没有直接将线索点了出来,而是直接反问了他一句。

“上次大人来营中的时候末将才知晓…”郭戎川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随后楚潇潇接着说道:“而就在昨日,本使与王爷更在营田署囤放粮食的仓廪中,发现一具中毒身亡的少女尸骸,已经死了快一年了,尸体在营田署发现,还是在仓廪中,仅凭这一点,按律,本使作为都畿道刑名勘验使,执掌刑名勘验事宜,是否该对此地进行封锁?”

“这…”郭戎川有些愣神,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楚潇潇所言确为真,她本身作为负责刑名的官员,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尸骸,的确有权力将此地封锁,禁止任何人靠近。

这时,郭戎川放下茶盏,带着一丝微微的歉意言道:

“大人说的的确在理,但末将身为郭大将军亲兵营的校尉,这等地方刑事案件,还是交由元刺史麾下的衙役们办吧,没有大将军的军令,末将纵然想帮,也无可奈何。”

他这几句话和没说一样,看似松了口,不再揪着楚潇潇无凭无据怀疑边军一事来说,但实际上,还是以自己边军校尉的身份,必须要有郭荣的指令为由推脱了一番。

楚潇潇莞尔一笑,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于是淡淡地说道:“郭校尉,按理来说,你现在还在被怀疑的行列里,不应该对你说这些,但眼下情况紧急,顾不得那些了…”

郭戎川有些诧异,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是何意。

“郭校尉,这桩案子绝非寻常看到的那么简单,水下还有更为深层次的东西…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这具女尸所中之毒,与洛阳掘出的人骨,以及监牧使孙康孙大人,乃至…多年前的一桩旧案中的毒物,系出于同源…”

说到这里,楚潇潇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郭戎川的反应。

果然,在他听到“多年前…旧案”之时,手上的动作忽地一停,虽然马上又恢复刚才的动作,但这一个细微的变化,却被楚潇潇尽收眼底。

而后,她又朝前迈了一步,“这个时候,难道郭校尉还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吗?还会认为本使与王爷是那种何不食肉糜之人?如果不是有确凿的证据,本使今日也不会前来要求你派兵封锁营田署。”

郭戎川的手指“哒哒”地敲着桌面,却没有了刚才那般节奏,此刻显得极为凌乱,嗓音也愈发的低沉沙哑:“楚大人查到什么,是楚大人的本事…末将只负责带兵,这些查案缉凶的事情,不懂,也不想懂。”

“郭校尉又何过于自谦呢…”楚潇潇愈发的逼近了几分,“你久在凉州,对于多年前的旧案…难道真的就一无所知?还是说有所耳闻,却碍于某些缘由,不得不视而不见?”

“末将…末将在凉州多年,每一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但…不知…大人所言旧事,具体是说的哪件事…”

郭戎川说这句话的时候,楚潇潇明显感觉到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似乎多年前的那桩“旧案”一直藏在他的心里,不愿意让人提起。

而李宪这时也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郭戎川此刻的反应。

而是刚刚郭戎川压低声音的时候,那种沙哑的感觉,让他忽然想到了昨夜在巷子中那个黑影,似乎也是刻意这般压住嗓子,故意用沙哑的声音和他们两个说话。

只可惜,郭荣就说了这么一句,而且声音并不是很高,一时间让他难以辨别,刚想再听,郭戎川便闭上了嘴,看着楚潇潇。

“看来郭校尉对于这件事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啊,本使给你提个醒…”随后她走到案几之前,示意郭戎川近前。

郭戎川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将自己的耳朵凑了过去。

只听到楚潇潇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一个称呼,紧接着郭戎川的眼神明显一慌,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双肩颤抖,虎头护肩因颤动而咔咔作响。

猛地抬头,眼睛死死盯着楚潇潇,仿佛在重新审视着这个年轻柔弱的女子。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脊背缓缓靠向椅背,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似乎更加干涩了一些:“楚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末将一介武夫,听不懂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还请言明…”

帐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李宪坐在一旁,虽然刚才没有听到楚潇潇在郭戎川耳边究竟说了什么,但看两人之间这样微妙的气氛,他大致猜测应该是楚潇潇说了一些什么更加深层的东西,这才让郭戎川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也没有开口打破这样的局面,而是屏住呼吸,坐在原地静静观察。

而楚潇潇侧身看了一眼李宪,忽地心念一转,冲他挤了一下眉,“本使不想说什么,只是做份内该做的事情,既然查案子查到这里了,总要继续查下去,真相不能永远掩在废墟之下,王爷…你说潇潇说的对吧?”

“啊,对,潇潇说的对…”李宪看着眼前这一幕本就心中纳闷,此刻听到楚潇潇忽然和自己说话,眼神一闪,连忙应道。

而后,楚潇潇将目光转了回来,重新落在郭戎川身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

“封锁营田署,本使势在必行,这不仅仅是为了查清洛阳骸骨一案,明死者冤屈,更是为了厘清一些…笼罩在凉州上空的迷雾。”

她顿了顿,看着郭戎川逐渐凝沉的脸色,以及此刻他强作镇定,却难以掩饰心绪波动的眼神,让她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此刻是该再加一剂猛药了。

“洛阳县挖出来的八具尸骸,为何会中了产自西域的‘龟兹断肠草’之毒,而孙康孙大人,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被人以这种毒草杀害在房间里,营田署内的那具女尸,又是谁,她年纪轻轻,如花一般的年纪,却被人下毒致死,死前还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难道…郭校尉,这些东西我不该去查吗?营田署不该被封锁吗?万一那伙贼人知晓了什么事情,随后对营田署再下毒怎么办?岂非死得人更多了些?”

见郭荣的眼睛缓缓看向手边的茶盏,楚潇潇几乎没有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突然脱口而出,“这凉州大营内,又为何会出现校尉以上军官被自己人如临大敌一般严密监视起来,寸步难行?”

她在说到“严密监视,寸步难行”时,刻意模仿了昨夜那个神秘人影沙哑的腔调。

这时,她的双眸中瞬间捕捉到郭戎川的神情一震,瞳孔骤然紧缩,就连呼吸都略微有些收紧,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同时,以李宪的角度看过去,正好是郭戎川的侧面,此刻他的右手死死握着椅子旁一柄短刃的木柄,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郭戎川就这样死死盯着楚潇潇,也没有说话,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异常,尽力在压制着翻涌的内心,让自己尽快平静沉稳下来。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之中,只有炭盆中新添的柴火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过了许久,门外巡逻的士兵都换了一茬,郭戎川忽然扯动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打破了眼前的沉默局面。

“哈哈哈哈…楚大人…果然非同一般,天资聪颖,令末将佩服…”

他这句话说的让李宪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打着谜语。

而通过这句话,李宪一时也摸不准究竟是在称赞楚潇潇的胆识,还是另有什么言外之意。

郭戎川敲击桌面的手指继续在桌面上敲击着,那份姿态,那份神色,还有眼中那抹犀利的目光,竟与昨夜巷中那人沉思时有几分神似。

他不再看楚潇潇,而是将目光投向帐外朦胧的晨光,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似乎在喃喃自语。

“凉州大营…确实不像表面那么平静…郭大将军治军严苛,耳目众多,也是常情…毕竟,边关重地,不容有失嘛。”

他这话像是在作出解释,又像是给予楚潇潇某种暗示。

“不用明说,末将也知道楚大人说的是谁…沈括嘛…”

郭戎川话锋一转,主动提起了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就和在说一件寻常事情一样,但眸中的光泽却不如刚才那般明亮。

“他是斥候营的校尉,掌握着不少前沿哨探的情报,身份非常敏感…楚大人您也知道,突厥最近几年频频犯边,大将军派人盯着点,也是出于谨慎…”

他将头转回来,抬起眼皮,扫了楚潇潇一眼,李宪在一旁看不真切,但楚潇潇可是实实在在看的一清二楚,那眼神中分明带着一丝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提醒。

“大人若想见他,按规矩递文书,经由大将军批准便是…何必绕这些圈子?”

闻言,楚潇潇心中豁然开朗。

是他!

就是他!

他就是昨夜约自己在巷子中见面的那个神秘人物!

他此刻的话语,表面上是在强调规矩和郭荣的权威,实则是在告诉她,通过正常途径根本见不到沈括,而且点明了沈括被监视的原因……他手中掌握着很多敏感情报。

但至于这个情报是和突厥有关,还是和十年前父亲在凉州都督任上的时候有关,这便是郭荣自己考虑的地方了。

但这番言论,尤其是这个语气,神情,与昨夜神秘的黑影那句“让眼睛变成瞎子”的暗示,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现在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看似傲慢不羁的郭戎川,就是父亲楚雄当年的旧部。

他潜伏在郭荣麾下,绝非真心投靠,而是在暗中调查。

他昨夜冒险现身,既是提醒,也是试探。

而今天,自己的步步紧逼和隐晦的摊牌,似乎让他确认了自己并非郭荣一党,而是真正想要查明真相的人。

想明白这一点,楚潇潇当即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语气缓和了很多。

“规矩自然要守…但案情紧急,有时不得不行权宜之计…封锁营田署,便是此刻的权宜之计…本使需要确保证据安全,方能进行下一步的勘验,若按部就班等待文书往来,只怕届时营田署早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如同那‘野狼坳’一般,徒留一片焦土,再无痕迹可寻。”

她再次抛出一个关键地点……“野狼坳”。

这是她和李宪发现毒草种植和遭遇血衣堂杀手的地方。

此事极为隐秘,参与的金吾卫和府兵都被下了封口令。

即便连郭荣都是在自己到了大营后才提起,郭戎川当时正在偏帐外等候,他若非昨夜那人,绝无可能知晓此地名,更不可能知道那里曾被清理过。

果然,郭戎川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倏地转头,目光急速射向楚潇潇,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以及一丝…难以对人言明的复杂情绪。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副惯有的傲慢表情慢慢收敛,虽然依旧没什么笑容,但眼神中的疏离感却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凝重。

“罢了…罢了…”

郭戎川站起身,走到军帐一侧悬挂的凉州周边地图前,背对着楚潇潇和李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但少了那份刻意的不耐烦,“既然楚大人执意如此,末将…遵命便是。”

他伸出手,在地图上营田署的位置重重一点:“末将即刻点派一百精锐步兵和一百弓弩手,由我的心腹旅帅带队,半个时辰内即可开赴营田署…而后依大人要求,全面封锁,许进不许出。”

他略微顿了顿,似乎还有些什么地方是他比较忌惮的,“对外…便宣称是例行军事操演,划定禁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某些人的过度关注。”

他特意强调了“过度关注”四个字。

楚潇潇心里明白,这座军营中,照样也有郭荣的耳目,既然昨夜那人说到军中校尉以上军官皆有监视,那郭戎川这等亲兵营的校尉,更是和沈括一般,是重点监视的对象。

而方才郭戎川自己也说到,点派步兵和弓弩手,这便避开了亲兵营的那二百兵士,同时也让自己一直在郭荣耳目之下,便于他们回去汇报。

楚潇潇微微颔首,瞥了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李宪,计上心头,对着郭戎川说道:“郭校尉,这样吧,也不叫你为难…本使即刻让王爷当场手书一道指令,你随后叫人带回大营,面呈郭荣郭大将军…”

“需要本王些什么?”李宪自打进来这营帐,一句话都没有说,此刻听到楚潇潇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当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的那股无聊劲也消失不见,转而换上了一副笑脸。

郭戎川也回过头看着楚潇潇,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楚潇潇这时才缓缓给他二人解释道:“郭校尉带来的兵士驻扎在这里,便是用来护卫我们两个人的,所以,郭大将军没有命令,他们是绝对不会动的,除非遇到了突发情况…是这样吧?”

郭戎川点了点头,“没错,末将临行前,大将军特意嘱咐,大军驻扎,需要每隔一个时辰回报一次动向,之后怎么做,都会由大将军亲自指派,当然…大将军也告知末将,若王爷或者楚大人任何一人遇到了突厥的前锋或是危及生命这等紧急情况,末将无需请示,自行决断即可…这便是大将军没有让亲兵营倾巢而出,而是从各营中抽调了一批精锐兵士,组成了这支千人护卫队。”

“嗯…本使想来也是,郭大将军思虑周全,还请随后代本使和王爷谢过大将军的美意…”楚潇潇客套了一下,随后接着说道。

“既如此,你们需要郭大将军的军令,那我们便给郭大将军一道军令…殿下贵为王爷,又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孙,若您以王爷的身份,我想…调动郭校尉手下的这几百人马,没有问题吧?而且,如果潇潇没有记错,皇帝曾经也给殿下下过一道指令吧,在关键时刻,可以调动附近州县的军队勤王保驾…”

听楚潇潇这样说起来,李宪才恍然大悟,猛地一拍额头,“对对对,本王怎么没想到呢,我是王爷,莫说调动这八百人,就是从凉州卫抽出一万人来,皇祖母都是允许的…当然啊,不可能超过这个人数…”

见李宪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劲儿,楚潇潇恨不得在他胸口狠狠地捶一拳,深吸一口气,才沉静地说道:

“郭校尉…怎么样,这样你便可以和大将军交代了…而且,料他郭荣也没有这个胆量抗旨!”

她这一番话,直接将李宪和皇帝搬了出来,彻底解决了郭戎川的后顾之忧,也堵住了郭荣想要横叉一杠子的可能。

郭荣川盯着楚潇潇看了一阵子,眼神中迸发出两道明亮的神色,这才郑重其事地躬身抱了抱拳,“既然楚大人这样说了,王爷有令,末将遵命便是。”

这一次,他答应的十分爽快,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细节。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李宪则呆呆地看着这两人相视一笑的神情,反而心中疑窦更深…这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默契了?

楚潇潇的余光瞥到了李宪的疑惑,却没有做出回应,而是径直走到郭戎川面前的案几上,铺开纸,掭饱了墨,将毛笔递在李宪面前,“王爷?您来还是我来?”

李宪一阵无奈,伸出自己的两只手,上面厚厚的白布赫然在目,“潇潇啊,你是纯拿本王开心是吧,我这样别说写了,就是握笔也握不住啊…”

楚潇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好意思,王爷,潇潇把这件事忘记了,您说,我写…”

楚潇潇坐在椅子上,悬着笔等待着寿春王的口谕。

而李宪则缓缓在帐中踱步,过了一会儿,才回过身,缓缓说道。

【敕令】

【左威卫大将军郭荣均鉴】

【本王奉旨协理“洛阳骸骨案”勘验事宜,现案情所涉,需对凉州营田署施行全面封锁,以固证防奸。】

【兹调尔麾下昭武校尉郭戎川所率甲士三百,即刻开赴营田署周围,设卡布防,严查出入…一应人等,无本王或都畿道刑名勘验使楚潇潇大人亲笔勘合,概不得擅闯禁区…违者以军法论处。】

【此令着郭戎川所部暂归楚潇潇调遣,协同办案,直至本王另行谕令…其间一应调度,尔当悉数配合,不得延宕。】

【凉州军务仍由尔全权节制,本王此行专为查案,不欲干碍戎机…然若案情所需,尔亦当鼎力相助,共彰国法。】

【此谕…寿春王…李宪】

楚潇潇写完后,又放在桌面上,让李宪细细核对无误后,转身交给了郭戎川,“郭校尉,即刻将此令派快马送至凉州大营郭大将军的帐前,要快…”

郭戎川抱了抱拳,“末将遵命,这就去办。”

望着他转身出去的背影,楚潇潇长叹一声,不禁有些神伤,这样一员虎将,此刻的背影却隐约透着一丝孤寂。

李宪见郭戎川出去后,急忙并步上前,伏在楚潇潇耳边低声道:“潇潇,你刚刚和他说了什么,怎么他的态度如此大转弯,当真令本王有些好奇。”

楚潇潇看着李宪疑惑的目光,掩着嘴笑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他提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眼看答案呼之欲出,但楚潇潇的话却突然戛然而止,李宪忍不住追问道。

“碎叶城…”

“碎叶城?”李宪嘟囔了半天,仍是不明就里,他想不明白这个地方怎么就能让郭戎川忽然转变自己的态度。

即便刚刚自己隐约听出来他可能就是昨夜的那个黑影,可他怎么也和碎叶城联系不到一起啊。

刚想张口继续问,帐帘一掀,郭戎川回来了,“楚大人,已经命人快马去送了…”

说完,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楚潇潇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直接了许多,带着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楚大人,末将军务在身,不便久留…营田署那边,我会让人盯紧,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至于其他…大人若有所需,或有所发现,或许…可以通过‘正规渠道’,向大将军禀报时,顺便知会末将一声既可,毕竟,郭大将军派末将前来保护,自然是有他的用意,而末将距离凉州和营田署还有凉州大营的位置都是最近的…”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上是服从命令,公事公办,但内里的含义,楚潇潇和李宪都听明白了。

他答应了封锁营田署,并且会用自己的亲信执行,确保消息不会立刻泄露到郭荣耳中。

同时,他又十分隐晦地提及了一个方式…就是通过向郭荣“禀报”的渠道,顺便“知会”他。

这既符合他的身份,又能与楚潇潇保持一种互通有无,却又不易被军中耳目察觉的联系。

楚潇潇心中一定,知道这次试探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她微微颔首,语气也恢复了两位朝廷命官之间应有的客套:“有劳郭校尉费心…本使若有进展,自会按规矩办事。”

随后与郭戎川告辞,转身离开了大帐。

李宪虽然满腹疑问,但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便跟着楚潇潇转身出了大帐。

等两人出了营帐,避开所有守卫,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楚潇潇嘴角扬起一抹笃定的弧度,看着身旁依旧面带疑惑的李宪低声说道:

“王爷,不用多想了,昨夜巷子中我们见到的那个神秘人影,就是他——郭戎川!”

方才在帐中,李宪听到沙哑的声音时便已作此猜想,此刻听到楚潇潇如此肯定的言语,难免心中还是有些惊诧。

“果真是他?潇潇,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妄加论断,否则于我们不利啊。”

楚潇潇扭头冲着李宪笑道:“放心吧,王爷,这个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无论过了多久…”

说罢,楚潇潇抬头看着远处渐渐散去的晨雾,望向那天光中逐渐清晰的凉州城,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神色。

“走吧,王爷,我们该回去准备与沈叔叔秘密见面的事情了…”

她轻轻拂去眼角滑落的晶莹,转头对着李宪平静地说道,虽然极力克制,但腔调中却仍不免带着些许哽咽。

“既然郭荣对沈叔叔全天监视,则需要我们更加详细地制定一下秘密见面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这一步棋,将至关重要…”

李宪还在沉浸在刚刚楚潇潇确认郭戎川身份的诧异中,并未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

此刻听到她说话,这才回过神应道:“是啊,沈括身上将带着解开谜团的钥匙,如果他遭遇意外,我们将会满盘皆输,需从长计议…”

随后两人来到辕门外,招呼在这里等候的魏铭臻及金吾卫,一行人策马返回了凉州…

行走至半路,李宪打马上前,脸上疑惑不解,还是出言问道:“潇潇,刚刚正好郭戎川回来了,你还没说为何提到了碎叶城,他的态度就立即转变了,简直判若两人。”

楚潇潇笑着看向李宪,“王爷先猜一猜,看看猜的对不对…”

李宪有些无奈,低着头不由得嘀咕了一声,“我要是能猜出来不就早猜出来了吗,还需要再问一遍啊…”

但楚潇潇这样说了,他又不能不猜,只得在脑海中细细回想刚才在大帐中郭戎川与楚潇潇的对话,试图从中分析出一些蛛丝马迹。

“诶,我想到了…”

忽然,他兴高采烈地看向楚潇潇,刚想把想到的结果说出来,看到楚潇潇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生生将自己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王爷想到什么了?”楚潇潇侧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委屈巴巴的寿春王,拉着缰绳,低着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李宪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本王想错了…重新再想…你再等会儿…”

楚潇潇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一直在马背上憋着的李宪,让她因案情一直压抑在心中的那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

“我想不出来…”

过了许久,直到看见凉州城的外墙了,李宪这才悻悻地说道,脸上满是无奈,用一种几乎央求的声音对着楚潇潇说道:“潇潇,你人最好了,就告诉本王吧,就当把本王心中这个疑惑解开…”

楚潇潇看着李宪堂堂的王爷,放低身段央求自己,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轻轻勒住缰绳,目光投向了远处辽阔而荒凉的戈壁滩,天际线处,祁连山的雪顶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泽。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某些尘封的往事,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悠远:

“因为…他是我父亲当年在营州任都督时,身边‘朱雀卫’的二十八护卫之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在卫队中的代号应该是——‘亢金龙’!”

? ?今天本来想着就写五千来着,但考虑过后,还是写了一万,不想让各位宝子们看着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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