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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筐灰白带螺旋纹的磷光螺静静靠在墙角,散发着浓郁的海腥气。这味道本该让李晚星安心,如同饥饿的人嗅到米香。可此刻,她只觉得那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铺面外,老船厂路依旧灰扑扑的,行人不多。隔壁杂货铺老板娘嗑瓜子的“咔哒”声,铁匠铺老张头那单调又沉重的“叮当”打铁声,还有远处船厂隐约传来的汽笛呜咽,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杂音,钻进耳朵,搅得人脑仁发胀。

李晚星坐在她那个用旧木板和砖头搭起的简陋工作台前,手指却像被冻僵了似的,迟迟落不下去。面前摊开的粗布上,放着几块刚挑出来的上好磷光螺壳,旁边是她磨得发亮的钩针和几卷颜色素净的线。新送来的螺壳,品相是比夜市上淘换来的碎料好得多,壳面完整,螺旋的纹路也清晰流畅,在窗口透进来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温润的灰白光泽。按说,她该欣喜若狂,该立刻动手,把它们变成能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在灯光下流转虹彩的海豚或星星,填满她那空了大半的货架。

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内心独白:黄砚舟…又是他!钱是他付的,路是他铺的,连这螺壳,都像是他施舍来的饵!)** 那半筐磷光螺,不再是救命的粮食,倒成了提醒她处境尴尬的标记。那个男人无声无息的手,无处不在,让她刚刚因“拾光”开业、生意红火而生出的那点微薄掌控感和喜悦,瞬间变得摇摇欲坠。她甚至不敢深想,海货市场的老孙头,或者他那送螺的侄子,会不会也是黄砚舟安插的眼睛?这小小的“拾光”,看似是她拼尽血汗挣来的方寸之地,是不是其实一直都在那个男人冰冷的注视之下?

**(内心独白:阿妈的线…南洋的秘密…他到底图什么?)** 困惑和一种被窥视的寒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烦躁地丢开手里的螺壳,那坚硬的壳边缘硌得她指腹生疼。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工作台角落。那盆黄砚舟留下的鹿角蕨,厚实翠绿的叶片舒展着,沉静的生机与这破旧小店格格不入,却又顽强地存在着。**(内心独白:这破草…看着也烦!)** 她真想把它推到地上去,可手指动了动,终究没伸出去。东西是好东西,扔了可惜,留着又刺眼。

“唉……”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她强迫自己不再看那盆蕨,视线茫然地扫过空落落的货架底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粗糙的木边,那里还带着新木头特有的毛刺,刮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痛感。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店门口。

李晚星心头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脊背。**(内心独白:谁?又是他?)** 她猛地抬头,带着一种近乎戒备的紧张看向门口。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不是黄砚舟那种挺拔冷硬、带着无形压迫的影子,来人身材不高,穿着邮局那种深绿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脸上带着常年跑腿的风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个邮差。

“请问,李晚星小姐是住这里吗?” 邮差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目光在焕然一新的小店和形容有些憔悴的李晚星之间扫了扫,似乎在确认这个灰头土脸、穿着旧棉布衣裤的年轻女子,是否就是信封上那个名字的主人。

李晚星愣了一下,紧绷的心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更深的茫然攫住。**(内心独白:邮差?找我?)** 她在本地几乎没什么认识的人,谁会给她寄信?难道是…阿妈那边有消息了?这个念头像微弱火星一样一闪,随即又被她自己掐灭。不可能。阿妈离开时,什么都没留下,如同人间蒸发。

“我…我就是。” 她站起身,膝盖伤处因为久坐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让她动作微微一滞。她扶着工作台边缘,慢慢走到门口。

邮差从斜挎的、鼓鼓囊囊的绿色帆布邮包里,翻找了几下,抽出一个信封。那信封不大,纸质却显得挺括,不是本地常见的粗糙土黄纸。信封是淡淡的米白色,上面印着清晰的蓝色航线图纹样,还有一行她不认识的、曲里拐弯的洋文。信封的角落,盖着一个深蓝色的邮戳,图案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是艘轮船的模样。

一股极其淡薄、却又无比清晰的咸腥海风气息,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遥远异域的油墨味道,随着信封被递过来,幽幽地钻进了李晚星的鼻腔。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多年的锁眼!

父亲的书房!那个她很少被允许进入的、总是弥漫着陈旧书籍和墨锭味道的、属于早逝父亲的狭小空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在靠墙那张沉重的、红漆斑驳的旧书案上,除了账本、毛笔和那个刻着“槟城黄记”的冰凉铜镇纸,偶尔…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这样的信封!同样是这种带着航线图、盖着轮船邮戳、散发着淡淡海腥和异域油墨气息的信封!每次收到这种信,父亲总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很久,出来时,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哭过,又像是熬了夜,整个人会陷入一种她看不懂的、长久的沉默和恍惚。年幼的她曾好奇地问过那是什么,父亲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摸她的头,声音沙哑地说:“是…是风从很远很远的海上吹来的消息…”

**(内心独白:南洋的信!)** 李晚星的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破鼓,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冰冷的、带着咸涩味道的预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脚踝,并且急速向上蔓延!

她的手,在邮差平静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那薄薄的信封。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手指,接过了它。

信封入手,比想象中更沉一点。那陌生的、带着海腥气的纸面,贴着她的掌心,像一块刚从深海里捞上来的冰。

邮差似乎见惯了收信人各种反应,见她只是僵立着,脸色煞白,也没多话,只从邮包里拿出一个硬皮的小本子和一支短铅笔:“李小姐,麻烦签收一下,在这里画个押或者写个名字都成。”

李晚星的目光死死黏在信封上那几个墨色淋漓的中文字上:“李晚星 小姐 亲启”。那字迹端正,却透着一股刻板,像是专门替人写信的先生代笔的,没有丝毫属于写信人的个人气息。落款处,只有一行更小的字:“寄自 南洋 槟城”。

槟城!又是槟城!这个地名,像一道带着诅咒的闪电,在短短几天内,第二次劈进她的生命!

她浑浑噩噩地接过笔,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坏的树枝,在本子上那个指定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划得极深,几乎要戳破纸背。

邮差收回本子,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就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老船厂路嘈杂的背景音里。

店里一下子静得可怕。隔壁的瓜子声、打铁声、远处的汽笛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李晚星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重地回响,撞击着她的耳膜,也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块随时会炸开的寒冰。脚步虚浮地退回到工作台前,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凉的木板边缘,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下去。

**(内心独白:谁…谁寄来的?南洋…槟城…除了阿爸,还有谁会从那里给我寄信?难道是…阿妈?)**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抽,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渺茫希望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了回去。不可能的。阿妈消失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怎么可能突然从槟城寄信来?

她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急切,用指甲抠向信封封口处那层干硬、粘得死紧的火漆。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暗红色的碎屑,指腹也被粗糙的纸边划出了细小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可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和意识都死死聚焦在那小小的封口上。

“嗤啦——”

一声轻响,信封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一股更浓郁的、属于海洋深处的潮湿咸腥气,混杂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晚星屏住呼吸,两根手指哆嗦着探进去,夹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纸的质地很好,光滑厚实,带着一种冰冷的韧性,同样是那种淡淡的米白色。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即将沉入深海的旅人最后吸入一口空气,猛地展开了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同样端正、却透着公式化冰冷的墨色钢笔字。没有寒暄,没有称谓,开门见山,如同冰冷的刀锋,直直捅进了她的心脏最深处:

**李晚星小姐台鉴:**

**惊悉噩耗,不胜悲痛。林正弘先生因心脏病发,救治不及,已于上月廿七日酉时在槟城圣玛丽医院离世。先生身后事已由其生前雇主代为料理,暂厝于槟城华人义山。特此奉告,望节哀。**

**因林先生居所变故,其遗物中仅有此通讯地址可循,故冒昧致函。**

**肃此讣告。**

信的末尾,是一个同样端正、同样冰冷、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签名:**陈永年 敬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凝固。

李晚星保持着展开信纸的姿势,如同一尊骤然失却了所有生命力的石雕。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字,每一个墨点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她的瞳孔,烙在她的灵魂上!

**(内心独白:林正弘…心脏病…离世…上月廿七日…槟城…暂厝…华人义山…)**

这些冰冷、陌生、毫无感情的字眼,一个个在她眼前跳跃、放大、扭曲,组合成一把把淬毒的利刃,反复切割着她脑中那根名为“父亲”的弦!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的父亲,林正弘!那个在她遥远模糊的记忆里,永远带着书卷气却又有着一双能稳稳托起她、把她扛在肩头的大手的男人!那个她记得最后一次离家远行时,背影依旧挺拔、脚步沉稳有力的男人!那个在她被踩进泥泞、受尽欺凌时,支撑着她最后一点念想、让她觉得这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根的男人!

他怎么会…心脏病?!

**(内心独白:心脏病?阿爸身体那么好!他以前在老家,能扛起两袋米走几里地!能徒手爬上后院那棵老高的橡胶树给我摘果子!下雨天背着我淌过齐膝深的水洼,气都不带喘的!)** 记忆的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父亲温厚的手掌摩挲她头顶的触感,父亲在灯下教她认字时低沉温和的嗓音,父亲偶尔望向南方天空时那悠远又带着苦涩的眼神…所有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细节,都在眼前这几行冰冷死寂的铅字面前,显得那么荒谬可笑!

骗子!都是骗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荒谬、愤怒和彻骨冰寒的洪流,如同海底爆发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坝!她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

“啊——!”

一声凄厉、破碎、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毫无预兆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破屋顶,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疯狂!

“假的!胡说!全是胡说八道——!” 她嘶吼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血丝瞬间布满了眼白。那张原本只是煞白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涨红,青筋在纤细的脖颈上狰狞地暴起!

她像疯了一样,双手死死抓住那封带来噩耗的信,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撕扯!

“嘶啦——!”

坚硬的信纸被蛮横地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骗人!我阿爸不会死!他不会!” 她狂乱地嘶喊着,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汗水、灰尘,在她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她完全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撕扯的动作!

“嘶啦!嘶啦!嘶啦——!”

一张完整的信纸,在她手中瞬间变成了两片、四片、八片…无数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屑!她仿佛要把这带来噩耗的纸片彻底碎尸万段,才能宣泄心中那灭顶的痛苦和荒谬!

碎片像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洒落,飘散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飘落在她沾满灰土的旧布鞋上,也飘进了墙角那堆新送来的、散发着海腥味的磷光螺壳缝隙里。

**(内心独白:阿爸…阿爸…你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痛得她无法呼吸,只能张开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

就在她撕扯得精疲力竭,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靠着工作台边缘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时——

店门口的光线,再一次被一个高大、冷峻的身影挡住了。

黄砚舟。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外面是同色系的长款毛呢大衣,领口挺括如刀裁。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门口坑洼的石板路上,纤尘不染,与此刻店内弥漫的绝望、疯狂和满地狼藉,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残酷对比。

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小小的店铺。从地上那些被撕得粉碎的纸屑,到墙角那盆在混乱中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的鹿角蕨,再到滑坐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脸上涕泪纵横、眼神空洞涣散如同破碎玩偶的李晚星。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倔强、警惕或窘迫的小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茫然。泪水冲刷着灰尘,在她脸颊上留下肮脏的痕迹,嘴唇被她自己无意识地咬破了,渗出血丝,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她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抓着一把没来得及撒出去的纸屑碎片,指关节因为之前的疯狂用力而泛着青白。

黄砚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垂落在地面的右手上。那只手,因为撕扯时太过用力,被锋利的信纸边缘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殷红的血珠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沿着她粗糙的指腹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看不出丝毫波澜。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影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有立刻开口询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怜悯——那只会让此刻的李晚星更加崩溃。他只是迈开长腿,跨过门槛,走进了这片被巨大悲伤笼罩的空间。

随着他的进入,那股熟悉的清冽雪松混合着高级烟草的气息,再次霸道地侵入,瞬间压过了信纸的油墨味、海螺的腥气和李晚星身上绝望的气息。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变得更加逼仄压抑。

管家阿忠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的碎片和失魂落魄的李晚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恭谨。

李晚星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她依旧瘫坐在地上,身体因为无声的抽泣而轻微地起伏着。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眼前虚空中的一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封被撕碎的信,飘向了遥远、冰冷、陌生的南洋槟城。**(内心独白:阿爸…没了…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孤寂和寒冷,比刚才的愤怒和荒谬感更甚,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黄砚舟的视线再次扫过地上那些带着异域邮戳的碎片,又落到墙角那盆鹿角蕨上。那翠绿的叶片,在昏暗的光线和满室悲伤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沉默地走到工作台旁,没有坐下,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厚实却微卷的蕨叶。动作极其轻微,如同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瘦小身影上。

“林正弘先生,”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层下缓慢流动的寒水,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李晚星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在南洋,一直在为我黄家名下的橡胶园做事。”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李晚星混沌的意识!

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和污迹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死死地钉在黄砚舟那张冷硬的脸上!**(内心独白:什么?!阿爸…给黄家…橡胶园?)**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本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父亲?那个在她记忆中郁郁寡欢、守着几亩薄田和一堆旧书、最后远走他乡杳无音信的落第秀才?他竟然一直在南洋?在黄砚舟家的橡胶园里做事?!

这怎么可能?!

她记得父亲离开前,家里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他走时,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说是去南边投奔一个早年下南洋的同窗,看能不能谋个账房先生的差事。他从未提过黄家!从未提过槟城!更从未提过什么橡胶园!

**(内心独白:他骗我?阿爸…他一直在骗我?)** 这个念头带来的背叛感和更深重的痛苦,让她几乎窒息。

“他…他…” 李晚星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控制的颤抖,“他怎么会…在你们家…做事?他从来没说过…从来没提过黄家…”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质问和深深的不解。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干涸的泪痕。

黄砚舟平静地迎视着她充满血丝、饱含痛苦和质问的眼睛,脸上依旧没有丝毫动容。他没有回答她关于“为什么不说”的质问,只是继续用他那毫无感情的低沉语调,陈述着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事实:

“他走得很突然。园里的工头发现他倒在胶林里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但说出的内容依旧冰冷如刀,“据医生诊断,是心疾骤发。他生前…似乎过得并不宽裕。”

“并不宽裕”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李晚星的心尖!

**(内心独白:不宽裕…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都没钱看?倒在了胶林里?)** 想象着父亲孤零零地倒在异国他乡湿热茂密的橡胶林中,无人知晓,最终被陌生的工头发现…这幅画面带来的锥心之痛,瞬间击溃了她!

“啊——!” 又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从她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咚!” 一声闷响。

“阿爸——!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责、所有的无能为力都发泄出来。“我该去找你的!我该去南洋找你的!我为什么那么没用!为什么连一张船票都攒不起!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死在那里!阿爸——!”

额头撞击地面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手掌捶打地面也震得生疼,但都比不上心口那如同被凌迟般的剧痛!她恨自己的贫穷!恨自己的无能!恨这吃人的世道!更恨…恨眼前这个看似带来了“真相”,却字字句句都在她伤口上撒盐的男人!

黄砚舟沉默地俯视着地上彻底崩溃、捶地痛哭的女子。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凄厉绝望,充满了自我毁灭般的痛苦。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助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被打落枝头、即将被彻底碾碎的枯叶。

他深邃的眼底,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他的薄唇抿成一条更加冷硬的直线。

管家阿忠站在他身后,看着地上悲痛欲绝的李晚星,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

黄砚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晚星因为捶打地面而再次渗出血珠的右手伤口上。那抹刺目的鲜红,在她沾满灰尘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那显然毫无意义,也非他所长。他也没有解释更多关于林正弘在黄家橡胶园的具体情形。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任由李晚星绝望的哭喊声在小小的店铺里回荡、撞击。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李晚星的哭喊变成了嘶哑的呜咽,捶打地面的动作也变成了无力的抽搐,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般瘫软在地上,只剩下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起伏。

黄砚舟才缓缓收回目光,仿佛地上那个濒临破碎的生命,与他毫无关系。他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阿忠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了一下。

阿忠立刻会意,无声地退后一步,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店,将这片弥漫着巨大悲伤的空间留给了店内的两人——一个站着的冰山,一个伏地的尘埃。

黄砚舟没有再看李晚星。他的视线投向那扇被李晚星擦洗得透亮、此刻却映照着她蜷缩身影的临街木格子橱窗。阳光艰难地穿透蒙尘的玻璃,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他迈开步子,深灰色大衣的下摆拂过地面,带起几片细小的纸屑碎片。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而冷漠。

他径直走向门口,身影即将再次融入门外老船厂路那灰扑扑的光影里。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地上那团死寂的身影,却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站住!”

李晚星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泥污的脸上,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死死地、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般盯住黄砚舟即将消失的背影!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执拗:

“告诉我!阿爸他…他走的时候…苦不苦?他…他有没有…提到我?”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支撑在地上的手臂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垮塌。但她死死地仰着头,执拗地、绝望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祈求,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冷的背影。**(内心独白:求求你…告诉我…阿爸最后…有没有想我…)**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关于父亲的最后一点念想。

黄砚舟的脚步,在门槛处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挺拔的背影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几乎将瘫倒在地的李晚星完全笼罩。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狭小的店铺里蔓延,只有李晚星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那低沉冰冷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如同从遥远的寒冰地狱传来,字字清晰,也字字诛心:

“人死如灯灭。苦乐自知,遗言…随风。”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地陈述着一个残酷的真理,“你该想的,是活下去。”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一步跨出了门槛。深灰色大衣的下摆消失在门框之外,连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也瞬间被门外浑浊的空气吞噬。

门外老船厂路嘈杂的声音——车夫的吆喝、路人的交谈、小贩的叫卖——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了进来,填满了小店短暂的死寂。阳光斜斜地照在门口那一小片水泥地上,映着地上散落的、带着异国邮戳的碎纸屑,还有那几滴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色血迹。

李晚星维持着仰头嘶喊的姿势,僵硬地定格在那里。

黄砚舟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凿穿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奢望!

**(内心独白:人死如灯灭…苦乐自知…遗言随风…)**

“呵…呵呵…” 嘶哑的笑声,如同破旧风箱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泪水早已流干,红肿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死寂。支撑身体的手臂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脸颊重重地贴在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冰凉刺骨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一片彻底冻结的寒冷。

阿爸走了。在遥远陌生的南洋槟城,孤零零地倒在了橡胶林里。没有亲人送终,没有遗言留下。他所有的痛苦、挣扎、思念,都随着那盏熄灭的灯,彻底消散在异国的风中。甚至…可能连他为之卖命了一辈子的黄家主人,都不知道他临终前是否曾想起过万里之外、他唯一的女儿。

**(内心独白:活下去…)** 黄砚舟那冰冷的话语在死寂的脑海里回荡。活下去?像条野狗一样,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扎着喘气?为了什么?阿妈杳无音信,阿爸客死异乡,她李晚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巨大的虚无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海藻,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将她向无尽的黑暗深渊拖拽。

视线模糊中,她看到墙角那盆鹿角蕨。翠绿的叶片在昏暗的光线下,边缘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内心独白:活下去…捡拾微光…捡给谁看?)**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时,目光的余光,却瞥见了门口上方那块简陋的招牌。

那块她自己用旧木板刨平、笨拙地写上“拾光”两个墨字的招牌。歪歪斜斜,挂得也并不端正。

此刻,午后西斜的阳光,正巧艰难地穿过老船厂路两侧低矮房屋的夹缝,吝啬地洒下一缕金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个“光”字上。

墨汁写就的“光”字,在那一缕微弱却执着的金色光线下,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极其模糊的、跳动的金边。木头的纹理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粗糙,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的、沉默的坚韧。

李晚星涣散的瞳孔,无意识地聚焦在那一点模糊的金边上。

**(内心独白:光…)**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她一片死寂的脑海——

是阿妈。在无数个江南湿冷漫长的冬夜里,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阿妈总是低着头,就着那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手指翻飞,灵巧地编织着那些美丽的挂件。灯光那么暗,小屋那么冷,可阿妈的眼神却那么专注,仿佛她手中钩织的不是廉价的贝壳和线,而是…而是某种能留住光的东西。有时,她会停下动作,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贝壳的表面,对着那微弱的灯火,微微转动角度,看着贝壳上折射出细碎的、彩虹般的光泽。那一刻,阿妈的眼神会变得很遥远,很温柔,仿佛透过了破败的屋顶,看到了遥远的、温暖的海和星空…

**(内心独白:阿妈…她捡光…在那么黑的夜里…)**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热流,如同深埋地底、即将熄灭的火种,被那一缕落在“光”字上的阳光,极其艰难地、重新点燃了一丝火星。

活下去?

捡拾微光?

捡给谁看?

也许…也许只是为了证明,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在破碎绝望的泥泞中,人,也还能笨拙地、倔强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缕…哪怕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光。

为了阿妈曾经在灯下专注的眼神。

为了阿爸…他也许…也曾在那遥远陌生的橡胶林里,在某个疲惫的黄昏,抬头望向北方家乡的天空时,心里…亮起过一丝关于女儿的光。

李晚星沾满泥污血渍的脸颊,依旧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再次汹涌而出,眼泪不自觉流出,无声地渗进水泥地的缝隙里。

在身体的最深处,那是一个被绝望和虚无所冰封的世界,寒冷而死寂。然而,就在这片冻土之下,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宛如石缝中,顽强钻出的草芽一般,悄然萌发。

这丝力量虽然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它却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意志。它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孤独而坚定地搏动着,每一次的跳动都显得那么艰难,那么缓慢。

这是一种与绝望和虚无对抗的力量,它不屈服于命运的摆布,不甘心被黑暗吞噬。尽管周围的环境如此恶劣,它依然坚持着,用那微弱的力量去冲破那厚厚的冰层,去迎接那可能存在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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